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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未时(2 / 5)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余福用手捏着烟卷嘬了一口,把烟卷又抽了出来,低声说:“这盒烟俺留着,留着你回来俺再抽。”

余福性格外向,却不会说话,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心事;黄忠性格内向沉稳,说话做事小心谨慎,他是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余大哥,这几年多蒙您和嫂子照顾,俺衣服碎了都是她帮俺缝缝补补,俺心里感激,却没给她说一句感谢的话,俺没什么送她,给她买了一些布头和线,还有一件事,天热了,敏丫头脚上的靴子该换下来了,麻烦嫂子找邓家媳妇给丫头做双鞋子。”黄忠弯腰从地上抓起两个包袱,递给余福一个大的,“这里面是俺的几件旧衣服,拿给邓家嫂子,让她打几张做鞋子的袼褙。”

余福强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崩溃,一时忘记了回答黄忠的话,时间在这一刻悄然无声,风敲打着窗棂,把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灰尘,外面的天看不清颜色,阴沉沉的;两人的喘息声在水蒸气和熥饭的味道里漂浮。

余福弯腰把燃烧的烟头在灶堂口碾灭了,把半截子烟卷装进了衣服口袋里,从裤兜里掏出半瓶酒,走到碗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个碗放在案板上,把半瓶酒均匀地倒进两个碗里,抓起一碗递到黄忠的手里,“黄兄弟,咱们哥俩再喝一碗酒。”

二人举起酒碗,“啪”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余福把空碗放在案板上,伸出大手抓住黄忠的手,泪水滚到了他的下巴颏,挂在他的胡子上。“黄兄弟,俺心里有句话一直想说,没好意思说出口,在俺两口子心里,你就是俺的儿子,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俺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你。”

“余大哥,您大俺十几岁,您在俺心里就是长辈。”

余福使劲攥着黄忠的手,“孩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俺在孟家等你,咱们不见不散。”

前院里,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东厢房,她一抬头与陶秀梅打了个照面,两人对视了一秒,都没有说话。

孟粟看到姌姀扬起了笑脸,“大娘,您带俺上街玩玩吧。”

“粟儿,你去找黄忠,让他带你去绳子胡同喂小狗,听说那三只小狗肚子可大了,咱们家的剩菜剩饭不够它们吃,黄忠准备上山下夹子,捕捉野兔喂它们。”

“黄叔叔要回老家,他没时间带俺去玩。”

姌姀一怔,语气磕巴:“他回家做什么?”

“黄忠来咱们孟家六年多了,一直没回家看看,他说昨儿做梦梦到了他的妻儿,俺让他回去烧几张纸钱。”孟祖母提起拐杖在墙裙上磕打磕打底上黏的泥,打断了姌姀的话。“这是人之常情,俺准了他的假。”

姌姀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急忙站起身,提着裙摆走到老人面前,右手扣住左手,右脚向后撤了一步,微微俯身,颌首低眉,“婆婆,儿媳妇今天早上没给您去请安,请您老多多原谅。”

“姌姀呀,只要能每天看到你的笑,俺心里豁亮。”孟祖母往前探探上半身,腾出右手掌做了个起来的动作,在老人心里,姌姀是个好女人,温柔贤惠,没有防人之心,不喜欢凑热闹,大多时间坐在后院陪她聊天散闷,话儿也不多,手脚勤快,经常抢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对待孟粟爱如己出,街上的人还以为孟家两位少爷都是大太太所生。

“姌姀,哪个惹你生气了,瞅瞅你眼泪巴叉的,是不是想家了呀,你爹与俺岁数不相上下,他身边没个人照应怪可怜的,你和孟数回去住个一年半载,在他身边尽尽孝。”

“婆婆,是俺的父亲给俺寄来一封信,见信思乡,心中凄凉,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方才妹妹好心劝了俺几句,俺已云开雾释,姗姗来迟望婆婆莫怪。”

“姌姀呀,俺真羡慕你的爹儿女双全,人都说养儿防老,其实女儿才是爹娘的小棉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是做娘的夸口,俺的儿子很是孝顺,他自小出门求学,东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一个人在街面上撑着买卖不容易,他再不容易、再忙也不会忘记家里有个老娘,隔三差五捎一斤上等的烟丝给俺,俺岁数大了,精神也不济,要顾着院里,又要顾着孙儿,里里外外多亏你帮忙,俺想不到的你在一旁提醒俺,俺做不动的你大包大揽,俺闷了,你陪着俺聊天解闷,说心里话,不需要你们多孝顺,俺还能活几年,只要你们年轻人夫妻情长,子女乖巧,俺死也瞑目了。”

老人最后一句话让姌姀无语凝噎,哆嗦着嘴唇喊了两个字:“婆婆!”,最近几天婆婆的腰弯了下去,走路低着头,脚步比平时慢了三四倍,眼睛深陷了下去,面颊如揉团的宣纸一样皱巴巴的、苍黄黄的,脑后的髽髻没有小孩拳头大,可怜的老人,一生在为子孙操心,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不会自恃清高,不会低三下四。

陶秀梅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扭腰晃腚窜到老人身边,“婆婆,俺去火房烧壶水,给您沏壶茶喝。”

“粟儿娘,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婆婆,俺想去抽支烟,有时间再听您的教诲。”陶秀梅把手帕塞进衣襟里,转身沿着长廊往北走,穿过了月洞门,她从手提包里摸出半盒烟攥在手心里,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叼着,掏出打火机擦出火苗点燃烟卷,深深吸了一口,撅起嘴唇吐出一圈青烟,眼睛穿过烟雾斜视着冷冷清清的院子,昔日的喧哗已不存在,门框、墙壁上的油彩剥落,屋顶瓦片之间被杂草覆盖,叉竿支撑的窗户轻轻摇晃,发出干裂的声音,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布满墙角,犄角碎石瓦片之间传出低沉的虫鸣,中院与窗明几净的前院判若云泥,陶秀梅越想越生气,她尥起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两下,苹果树上的麻雀听到声音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在东面火房的屋檐上。

黄忠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大踏步走出了火房。

余福踉跄着脚步走在黄忠的身后,半碗酒下肚他醉了,被风一吹,他身上的血往脸上跑,变成了大红脸,跨出门槛,他把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带上两片门板,蹲下身把挂锁插进门鼻子里,嘴里嚼着最清醒的话:“火房以后不能敞着门,这院里住着黄鼠狼,她不安好心,大太太吃过她的亏,换成俺早就一铁锹劈了她。”

“余大哥,您醉了,今天俺不该与您喝酒。”

“俺没醉,这半碗酒算什么,你是知道的,平日里俺能喝三大碗。”余福的确能喝酒,今天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没有下酒菜,他醉了,脑袋瓜子不灵光,眼神也不好使,他没看见院里站着陶秀梅。

黄忠从地上拉起余福,低声说:“二太太在那边。”

“俺不怕她,她有什么了不起,俺要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黄忠急忙打断余福的话,“余大哥,老太太牙口不好,俺用肉沫炒了一罐子黄豆酱,每顿饭给她挖一勺。”

“你絮叨多少遍了,俺的耳朵听出了糨子。”余福双手抓着黄忠的胳膊,吼了一嗓子:“黄兄弟,俺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喝酒。”

“黄忠,你们包袱里藏着什么东西呀?”在孟家院子里,陶秀梅不讨厌黄忠,毕竟是这个男人在照料儿子,余福的醉话让她忌惮又怀疑。

黄忠向陶秀梅弯腰施礼。

余福梗着脖子站在一旁,面色凛若冰霜。

“二太太,俺要出趟门。”黄忠嗫嚅。

“去哪?”陶秀梅明知故问。

“俺回家给亲人省墓。”黄忠是个有城府的男人,对陶秀梅的厌恶不会表现在脸上。

“你们偷了孟家什么东西,拿过来让俺瞧瞧。”

“是几件换洗的衣服。”黄忠从肩上拽下包袱,一只大手托着,另一只手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青布衣褂,一顶崭新的瓜皮帽扣在衣服上面,旁边还有一双黑布圆口布鞋。

余福醉眼惺忪瞥了黄忠手里包袱一眼,他的心猛地一颤,他酒醒了,心被蝎子蛰了一下,疼!这是一套送老的衣服。

今天早上黄忠在永乐街寿衣铺子买了这套新里、新面的衣褂,他要穿着这套衣服赴死,穿着破衣烂衫他怕婆姨见了心疼。

“粟他娘,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孟祖母和姌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月洞门口,老人把一切看在眼里,悲从心起,在她心里黄忠是孟家的人,不能死在她的前面,她哆嗦着身体,绕过陶秀梅走近火房门口,擎起颤抖的手,老人想抚摸一下黄忠的脸,她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垂了下来,用手撩起斜衣襟,从里面摸出几个铜板,送到黄忠手里,“俺身上只有这么多,回来路上你雇辆马车,不要爬山越岭,你快去快回,俺和粟儿离不开你。”

“俺身上带着盘缠。”黄忠推辞不要。

“你再推辞俺就生气了。”老太太假装生气地怒起了脸。

“谢谢老太太,您老好好保重。”黄忠攥着铜板,给老人鞠躬九十度,“多谢您老不嫌弃,让俺在孟家安安稳稳生活了六年多。”

“别磨叽,天黑了路不好走。”老人擎起胳膊摆摆手,“去吧,去吧!”

孟祖母目送着黄忠往大车院去的背影,对一旁的余福说:“余福,你醉了吗?”

“没,没有!”余福一见到孟祖母脑子就清醒了,他吞咽着嘴里残留的酒渣,擎起手挠挠额头,“刚才俺跟黄师傅喝了口酒,忘记了白天不能喝酒的事情,老太太,您惩罚俺吧。”

“哼,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这件事先放下,以后有时间咱们好好理顺理顺,你先替俺去送送黄师傅。”

“是!”

余福把黄忠送出了大车院,在院门口二人相视而笑,那抹笑带着无奈与凄凉,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

街上穿梭着几个小商贩,在巷子口叫卖着,玉芬嫂手里抓着一把破扫帚,弓腰哈背清扫着绳子胡同,听到孟家大车院门响,她也没有抬头,黯淡的眼神瞅着地面,一绺绺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脚下,她脚上是一双补丁摞补丁的鞋子,看不清本来面目,露着前面的脚指头。

玉芬嫂每天从早上忙到夜晚掌灯,无论胡同多脏,她都不会拿起扫帚扫一扫,今天真是奇怪了,黄忠的眼睛瞵视着门前湿乎乎的地面,隐隐约约能看到杂乱无章的大脚丫,他一激灵,昨天晚上他带着裘兆熠从绳子胡同跑过,玉芬嫂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梁子说她是个好女人,值得信任,在这一刻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