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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1 / 2)

作品:《灼灼桃花凉2

青玉命盘

九月初十,恰是寒露。

因事情已经解决,祁颜似乎也清闲起来,一时竟有些无所事事。午后与他在庐陵城中闲逛,路过一处烧饼摊,我不由得多望了两眼,惹得祁颜微微侧目:“想吃?”

我舔舔嘴巴,点头。

他站住脚步,上下打量我半天:“你午时才吃了两碗米饭、半只烧鸡、一碟桂花糕,现在又饿了?”

我赶忙出声打断他:“你都说了是午时的事了,如今又是什么时候了?”

他抬头看一眼天幕:“还是午时。”

我:“……”

烧饼大娘热情地从炉里吊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烧饼,我匆忙去接,被祁颜伸手拦下:“当心烫。”又数落我,“心急成这样,是我饿着你了?”言毕用油纸将烧饼包好,试过温度,递到我嘴边。

我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烧饼,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烧饼大娘看得发笑:“姑娘真是好福气,找了位这样贴心的夫君。”

我一口烧饼卡在喉咙里:“咳咳咳——”

夫君。我有些窘迫,照理说,若日后国君真将我许给祁颜,这一声夫君是当得的,可如今无名无分,竟然生出这种误会。

我将烧饼囫囵吞下去,喉咙微微发烫:“他是我哥哥。”

烧饼大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忽然道:“那公子可有家室?”

我再次被呛到,始终一言不发的祁颜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

我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你盯着我做什么,大娘问你话呢。”又转头道,“哦,是这样,他家穷,人又毒舌腹黑,平日只知道忙,我们家那边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嫁给他。”

“姑娘这就说笑了,公子模样俊俏又风趣,怎么会无人愿意嫁给他?”说着,烧饼大娘在围裙上抹掉手上的面粉,“我家的侄女儿年方十六,可是庐陵出了名的美人儿,家里也是请先生教过几年书的,不知公子是否有意?”

我手里的烧饼“啪”的一声砸进牛肉汤里。

烧饼大娘眼巴巴地等着他答话,而后者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方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如今怎么不说话了?”

我望了望祁颜,又望了望被我掉进汤里的烧饼,干咳一声:“其实我是说……您别看他这样,可是多情又花心,光他家里就有十八个姬妾。大娘,您家侄女儿嫁过去,恐怕要天天以泪洗面了。”

大娘疑惑道:“姑娘刚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怎么可能姬妾成群?姑娘莫要拿我说笑了。”

我支吾半天,拉着祁颜头也不回地溜了。

市集喧闹,走过两个街角我才站定,一边心疼没有吃完的半块烧饼,一边回头对上祁颜若有所思的目光。街对面的首饰铺走出两个年轻姑娘,看到祁颜先是一愣,而后掩嘴低笑,颊边飞上红晕。

他总能在人群中被一眼看到,他是这样的人。

可眼下,他却看不到别人,一双眼牢牢锁在我身上:“我连那姑娘的面都没有见过,你为何就替我拒绝了?”

我仔细想了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说,只是觉得他不应该答应。我说:“若她当真嫁给你,到时王上若要另许高门给你,她岂不是要独守空房?又是一场惨剧,断然要不得。”

本以为这样的说辞足够打消他的疑虑,可他却分毫不为所动,沉默半天,忽然道:“你嫌我穷?总是揶揄你?平日政务繁忙没有时间陪你?没时间陪你也就罢了,穷……”他认真想了想,“你是嫌我从来没有送过你贵重的物件?”

我一连后退三步,摆手道:“我是随口胡说的,二哥你不要当真。”

他高深莫测地点点头:“那你是觉得,我哪里都很好?”

我:“……”

对街的两个姑娘终于娇羞地走过来,手里还握着个藕色荷包,看样子是定情信物。祁颜却没发觉。我看着她们二人缓步走近,才要开口时,祁颜先出声:“待一切尘埃落定,只要没有要紧事,我的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你。”

两个姑娘抹泪跑开。

诚然,祁颜所言基本没有一句可以相信,不过半个时辰后,他便与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季末去商谈要事,留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临行前还告诉我:不要乱跑。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刚巧看到对街卖泥塑的摊子,身后忽然一声“姑娘留步”。

回过头,一位白发老者站在我身后,鹤发童颜。他上下打量我半天,微微眯眸:“姑娘是否觉得,身体异于常人?”

我顿住,一时不能理解。他继续道:“是不是会时常忘记一些事,且近来,忘记得越来越频繁?”

这位老者模样倒是和善,只他说的话实在……太像骗子。恐怕下一句就是:姑娘不日便会有血光之灾,不过不用担心,我有方法可以破解,只需十两白银。果然,他又道:“姑娘恐怕,时日无多。若不及时救治……”

我转身便跑。

跑出老远回头,见老者还在原地看我,我摇摇头,心想江湖果真险恶,还是先回归一山庄稳妥。

后来,祁颜再也没有带我游过庐陵。

因我的病症似乎越发严重,经常会忘记某些小事,譬如身边的小物件总是想不起来历,譬如前一日用的饭菜第二日便忘得干净。祁颜瞧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深沉,且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于是在一日睡醒后,我揉着蒙眬双眼,瞧着他探寻目光,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谁?”

祁颜原本在倒茶,闻言手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热茶洒出大半。茶壶被搁在桌上,他握着茶杯沉默一阵,走过来蹲在榻前与我平视,神色倒是平常,只是脸有些不自然地泛白:“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动了动唇,心想这次玩笑开大了,尴尬笑了两声,拼命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二哥,我逗你的。”

一瞬,两瞬,他没有再说话,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拂袖离开。我心道糟了,慌忙探出半个身子,急匆匆地扯住他的衣袖:“二哥,你……生气了?”

可能我力气着实很大,他被拽得踉跄一下,稳住身形才缓缓转过身,一双眸子无悲无喜,在眼底投下浅淡暗影:“是,我很生气。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万万没想到他竟承认得这样痛快,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维持着极其诡异的姿势:“啊?”

他神色凝重:“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从来没有见过祁颜动这样大的气,于是我再不敢说自己忘却了什么事,后来想想,他大约只是怕我将他忘了。

回齐都的途中听说庐陵顾氏家主顾绍桓皈依笃意山,从此挥剑斩断红尘,一时唏嘘不已。彼时祁颜驾马在软轿外不疾不徐地前行,听季末报完消息,隔着轿帘转头问我的看法。

自从情思五感渐渐有出现的趋势,祁颜便越来越喜欢问我对世事的看法。我琢磨片刻,表示曾经的顾绍桓太执着于顾氏与庄主之位,在其位谋其责本没有错,可颜安是他心爱之人,法外容情,事实并非那样绝对。而颜安又太执着于报恩,与顾绍桓的想法基本一致。无论如何,走到今天都是两个人的选择,没有孰对孰错,都是造化弄人。

途中还听到一桩秘事,是国君突然病重的消息。祁颜听完没说什么,只是当夜便策马先行回宫,嘱咐季末将我安然送回齐都。本以为宫里早就乱成一团,事实上回宫才发现大家都很平静,平静的原因不是大家见多识广,而是国君根本没有透露出病重的消息,也不知祁颜从何处得知。

桑俞见到我很是高兴,扯着我的裙袍在她面前转了好几个圈,转得我几乎要将午膳吐出来。我头昏眼花地扶着额角坐在椅榻上:“你家主子吃得好睡得香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掉,不必再看了。”

桑俞不死心地又将我袖口腰间结结实实摸了个遍,才扁着嘴道:“主子出去那么久,都没给我带个礼物回来,真是小气。”

我:“……”

自从我回宫,大家普遍很高兴,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很高兴。舟车劳顿,再加之许久不曾睡一个好觉,我从午后便窝在榻上一觉睡到傍晚,到了用晚膳之际才被桑俞唤醒,是侍女来传话说国君召见。

我边琢磨国君病中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一边换了件素净的宫装匆匆前往,一路穿林拂叶从宽阔大道行至蜿蜒小径,才发觉召见之所竟然是国君的寝殿。

侍女谦谨推开朱色房门,一室袅袅药香,三重帷帐渐次掀开,国君一身明黄寝衣倚在榻前,面容相较月余我离开前又苍老几分,即使日日都服参汤,也掩不住病中疲态。他见到我时露出和善笑意,先是体贴询问这一趟出行是否遇到什么困难,待我一一妥帖回答,他掩唇咳嗽几声,忽又问道:“你二哥,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做了什么特别的事?”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秦晚歌的身影,我踌躇片刻,诚实回答:“不曾。”

他微合上眼,靠在床头:“他与他师父联络得可还紧密?”

我伏在双膝上的手心不知怎么就沁出细密冷汗,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快得不可捉摸。帷帐外烛火“噼啪”一声,我恍然回神,继续摇头道:“父王说的可是静水崖的白衣真人?”偏头做沉思状,“不曾听二哥提起。”

蓦然几道急促咳声打断他接下来的问话,早就候在殿外的太医鱼贯而入,瞬间将我挤到三尺之外。我怔怔看着国君虚弱地挥手命我退下,殿外夜色渐深,守在帷帐后的桑俞拖住我的手臂,默不作声地随我跨过门槛,压低声音问:“主子,你晌午不是还说二世子想请他师父出山替你诊病?怎么方才又说二世子没有提过他师父?”

禁卫军如松柏立在朝阳宫的官道,我无言行过汉白玉石阶。桑俞仍然在耳边喋喋不休:“主子,国君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国君议事大多在御书房,未免旁人听墙脚,御书房的墙壁足足有寻常的三倍厚,其实朝阳宫比书房更需要封闭,国君显然不大懂这个道理。夜深露重,远处宫灯明灭,桑俞见我不语,左右打量一阵,附耳小声道:“国君是不是属意五世子……”

我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堵上她的嘴:“议储是杀头的大罪,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桑俞吐吐舌头,再不敢说什么。回寝宫更衣沐浴,侍女端来铜盆替我净面,桑俞远远站在窗沿下,愁眉苦脸折着宝瓶中的一朵木芙蓉。她急于知道答案,并不是想知道未来的大齐会被冠上何人的名号,而是想知道未来的我究竟属于谁。

我叹一口气,挥手屏退伺候的侍女,示意她来到身前:“国君让我打探二哥的一举一动,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偷偷瞥一眼我的神情,低头咬着唇道:“主子不让桑俞议论政事,桑俞不提也罢。”

我摘掉发髻上的白玉簪撂在一旁:“既然你不愿意提,那去把灯熄了就寝吧。”

桑俞哭丧着脸:“主子从前有什么话都会跟桑俞说的,桑俞是笨嘴拙舌,可也不过是担心主子日后嫁给不喜欢的人,岂不是要凄苦终生。主子出一趟远门,就这样不待见桑俞吗?”

我看着她:“你担心得很对。”

轩窗映出天边一点月色,我想了想,道:“只是国君早就心有属意,凭我一己之力又怎么能干预?”

桑俞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国君果真……”又匆忙摇头,“可若是国君想让五世子继承大统,早早立储便是,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我蜷起手指敲了敲桌角:“若是国君立了小五,你猜,支持二哥的那些朝臣,会怎样?”

桑俞偏头想了一阵儿:“照前朝那些老古董的性子,恐怕会鸡蛋里挑骨头,拼命找五世子的错处吧?”

我颔首道:“没错,万一有什么闪失,恐怕连国君都保不住他。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讳莫如深,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有机会当上储君。从前故意传出我答允嫁给祁颜的风声,还将我安排进世子府,大约也只是为迷惑众生,那时祁颜才出使羌国,立了大功,国君此举,可让一心要立祁颜为储的朝臣放松警惕,不再步步紧逼。而支持小五的朝臣得知这一消息,必定会想尽办法力保小五继位。”顿了顿,喝了口茶润嗓子,“何况两党相争,彼此视为眼中钉,眼里自然就看不到龙椅上的国君。”

桑俞瞪大了眼睛:“主子是说国君担心两位世子对他……他们可是亲父子啊。”

我笑着摇头:“亲父子又如何,那张龙椅太高太险,总会让人失去理智,弑父杀兄这种事,古往今来见过多少?”

有多少人羡慕天家的荣华富贵,殊不知,最可悲不过,生在君王家。万万没有想到,国君忌惮的竟然是祁颜的师父。想想也对,白衣真人也算是即将得道成仙的准仙人,若他支持祁颜,贺连齐简直没有与祁颜相争的资本。

世子为王位争斗杀伐,我是万般不想蹚这浑水,可我偏偏是水里的一尾鱼,只有鱼随水游,从未听闻水随鱼流。常言道难得糊涂,我十分希望一觉睡醒后能将这些事忘却,只是天不遂人愿,我忘记用膳都没能将这桩事彻底遗忘。

入睡前,桑俞帮我铺好床榻。午后睡了太久,我自觉难以入眠,打算找本睡前故事读一读,左右寻找,从搁了话本的梳妆匣屉里摸出一张信笺,实在想不起是何人所赠,于是扬起信纸问桑俞:“这是哪里来的?”

桑俞回头看一眼,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啊,这个,是午睡时五世子遣侍女递来的。”

我不明所以将信笺拆开,信上言语寥寥,是问流光剑如何能破幻境,我边合上匣屉边疑惑地问:“侍女还说什么?”

桑俞维持着铺开锦被的姿势,皱眉沉思许久,一拍脑门道:“侍女说是十万火急,救命的事,请主子睡醒后务必过目。”

室内一时静极,我愣在原地,下一瞬,从小凳上跳起来:“是几时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贺连齐尚未独自立府,却也不在宫中,寻了一圈未果,我一时没了主意。贺连齐不同于祁颜,与我向来说一不二,他既说是人命关天,只可能比这更糟,绝不会夸大其词。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被困在什么幻境无法冲破,才会提前嘱咐侍女若他不见踪影便将这信送来给我救他性命,想来想去,唯有去找祁颜,看看他是否有其他法子。

宫门早已下钥,我不得已换了身侍女衣裳,出宫去找祁颜时恍然想起来那张落水后未用的符纸,他曾同我说情况危急时再用,不知眼下是否真的遇到危急情况,我从荷包里摸出已被水泡出皱褶的符纸,一时不能判断是否还有作用,只得硬着头皮将符纸一撕两半,屏住呼吸细听半天,除过烛花偶尔噼啪几声,再无其他声响。我不死心地又撕了几回,仍没有见到祁颜凭空而降,跺跺脚才要趁夜出宫,蓦然听到寝宫门被轻叩三声。

是季末,他将我带去一座废弃宫殿,进去之后才发现内里是佛堂的陈设,融融烛火将室内照得透亮。祁颜一席暗纹锦袍端坐在一张铺了明黄锦缎的条案前闭目打坐,听到响动缓缓睁眼看向我,一双清冷眸子沉如古井:“着急叫我来,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上下打量一阵,语声担忧,“可是受了什么伤,又或是忘了什么事?”

我走近一步,不知是否错觉,他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倒像有些病容。我怔了怔,自觉应该关心一句,可事情分轻重缓急,想起此行目的,也顾不得其他,便焦急问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小五在哪里?”

殿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声响。他在明晃晃的烛光里静静看我:“你不惜用了我给你救命的符纸,就为了这件事?”

我愣在原地,不知怎么觉得他今夜有些不同寻常,但想起贺连齐如今不知去向,也只好咬牙说道:“的……的确是救命的事啊!”

“你这样慌张,是不是真的很担心他?担心他出什么意外?”他随意扫过我慌张神色,视线停在我侍女的装扮上,良久,低低笑了一声,“从前我总以为,你不懂情爱也无妨,我总会治好你,无论多久,我都可以等。可是小九,”窗格子投出幽微月色,他眼底浮起深深的无奈,“是不是即使医好你,你的心里也没有我?”

胸口蓦然生出不知名的钝痛,我难以理解祁颜的感受,只是觉得他不该这样想,剩下的不知还能如何。我动了动唇,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响在静极的室内,竟有些发抖:“二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贺连齐他……”

空荡殿堂几道细微声响,红烛淌下如血烛泪,他眸中浮起悲伤情绪,却转瞬即逝,亦不再说话,凭空祭出一件法器。青铜法器自他掌心腾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殿内顿时白光大盛。

刺目的白光中,响起他若有似无的叹息:“无妨,既能让你欢喜,没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祁颜不愧是祁颜,不用看信笺便知发生何事,状似琉璃塔的法器腾在空中,他又凭空捏出张符纸,在半空轻轻一划。符纸燃起新火,金身佛像前渐渐浮现出仿佛异世的模糊景物,是间半旧的卧房,陈设与大齐有所不同,难以判断究竟是何地界。

再细看时,简直不能相信眼前所见——贺连齐同秦晚歌在打架,还打得十分热闹。那日匆匆一见,只以为秦晚歌性子孤傲,却不想身手如此了得,竟与连国君都夸赞过武艺卓然的贺连齐不相上下。

饶是刀光剑影斗得凶残无比,两人却不约而同避开一处,原来一尺外的床榻上躺了个小姑娘,容貌看不大清晰,只依稀分辨出年纪与我相仿,或许还略小几岁。祁颜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只沉声嘱咐我:“守好房门,切记不可让旁人进来。”蹙眉默念几句咒语,便笔直地闭目坐在原地,如同闭关修炼一般。

佛堂空灵,我轻手轻脚将门闩插好,又轻手轻脚盘坐在他身侧的蒲团上。彼时已过三更,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不同寻常,想来想去又找不出任何端倪,我只觉头疼得厉害,索性靠在桌角闭目养神。

就要沉睡时,耳边响起急促的咳嗽声,我匆忙睁开眼,看到祁颜不知何时醒过来,正将手抵在唇边猛咳。我急急上前,一把扶住他:“你怎么样?”顿了顿,“小五他怎么样?”

他仍在咳嗽,许久才停下来,淡淡扫我一眼:“他与……在异世遇险,我教他如何用流光剑破开幻境。”

我怔了怔:“异世?什么异世?”狐疑地打量他半天,“二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他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这事说来话长。”

我皱眉看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垂眸:“简单来说,就是世上有许多尘世,大齐只是其中一处,贺连齐如今在另一处,方才我将幻象植入他所在的尘世,现下已经没事了。”末了,顿了顿,“你还真是……很关心他。”

我不明所以:“二哥方才也看到了,的确是人命关天,我怎么能不关心?”

他黢黑眸子有什么情绪闪过:“那你可以宽心了,他已无碍。”他漫不经心地将手收进袖中,“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二哥?”

他已不再说话。

回头望一眼他越发苍白的脸色,我忐忑不安地出了寝殿。檐下不知何时飘起冷雨,将黄叶打湿,手指明明拢在袖口,却觉得一片濡湿。我摊开手掌一看,才发觉掌心不知何时染上了殷红血迹,像开在掌心的一朵娇艳桃花。

恍然间意识到什么,我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地回头,看到宫门已紧紧关上。季末凭空出现,单膝跪在石阶上将我拦下来:“还请帝姬暂且回去吧。”

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我艰涩道:“二哥他……”

季末仍未看我,嗓音淡淡:“世子前些时日不眠不休,东奔西走为帝姬寻找救治失忆的法子。今夜本应为姬夫人诵经祝祷,忽然接到您的召唤,以为您出了什么要紧事,匆忙从宫外赶来……却是要请他救五世子。”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陷皮肉,却无知无觉,我听到自己有些仓皇的声音响在浓稠的夜色中:“二哥一向同我亲厚,何况国君有言在先,我当为齐国之福,他想治好我也是情理之中。若今次病的是贺连慕,他也一样会……”

后面的话却被季末突兀地打断:“帝姬当真以为,世子是因着帝姬的身份?”他哂笑一声,冰冷话语一字一字地灌入我耳中,“世子所做,不过是怕您真的将他忘记。他对您如何,连我们这些手下都看在眼里,您始终装作不知便罢,可也总该知道他与五世子势同水火,又如何忍心利用他至此。

“帝姬以为,世子给您的符纸,是如何起到效用?那是用他的血肉化成,帝姬将符纸撕碎时,世子受钢刀剜骨之痛,如此才能感应到帝姬的危险。帝姬却轻易用它救了五世子,帝姬当真是,将世子对您的好,都视作草芥?”

这本不该是一个属下对主子说的话,我动了动唇想要喝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胸口的位置像有什么破土而出,刺进血肉隐隐作痛。我踏过遍地雨叶,浑浑噩噩地踱到宫门外,模糊记起这间宫殿似乎是祁颜生母姬夫人生前的寝殿。年幼时听年迈的宫人偶然提起,说姬夫人生得绝色,曾经备受国君宠爱,后来不知怎么触怒了天威,便被弃若敝屣。她孤独守着偌大的宫殿,最终青灯古佛郁郁而终。

而今日……似乎是姬夫人的生辰来着。

一夜难以安寝,天将亮时,我仍然难以放下心来,觉得该去看望祁颜。且不论他昨夜似乎带了伤势,只说让他救贺连齐的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妥。只是事实并不像季末所说的那般,所谓忽视所谓利用,全都不是真的。

何况祁颜日以继夜寻遍名医替我医治,大约……是真的害怕我将他忘记。

空手前去显然不妥,我决定送些什么赔罪,冥思苦想半天也没有理出半分头绪。周围最通人情世故的非贺连倚莫属,我写了封信求教,不过午后便收到回信,兴致勃勃展开,信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净是些嘘寒问暖假意客套,信末还附上一句:小九如今也有想要讨好之人,可是春心萌动了?

脑中浮现他打着扇子一派欠揍的形容,我撑起一个和善微笑问送信的小侍女:“你家世子,现下身在何处?”

小侍女摸了摸鼻子:“奴婢出门前他还在府邸,帝姬这是要……”

我笑眯眯道:“我要去揍他。”

“……”

小侍女倒是机灵,见我即将发火也并不害怕,从腰间又摸出个信封递给我:“世子说,帝姬是否要当面质问他,且看了这封信再做定夺。”

我抑制住冲出王宫将贺连倚打一顿的冲动,咬牙打开第二封信。这一回信上倒是言简意赅,只有四个大字——投其所好。

小侍女打量我的神色,好奇地凑过来:“帝姬?”

我将信笺合上,沉默半天:“怎么办,我现在更想去揍他了。”

“……”

所谓投其所好,也须得知道他的爱好。想来想去,也只能想起祁颜一向喜欢古玩字画,抑或是手抄本的道典古籍。只是这类物件他的世子府要多少有多少,且都名贵异常,我送个寻常的,显得没有诚意,送个不寻常的……我也没有不寻常的。

桑俞提醒我可以尝试去问问祁颜他究竟需要什么,但想到我去询问,最可能的结果是得到“我想要的唯有你”这类回答,于是作罢。

最终为表诚意,我决定亲自下厨做一碗羹汤。

从前堂测答得不好时,博士经常教导我说,勤能补拙。眼下练习整整三日,发现有些事只有勤不行,还需要天赋,显然我在厨艺这类事上很没有天赋。直到熬干了第三个汤锅,才终于熬出一小碗辨不出颜色的羹汤,我小心翼翼拿食盒装好,遣来内监递上拜帖,却有侍女先一步前来,说祁颜求了白衣真人出山替我诊病,如今人已暂住在城郊的清华寺中。

大齐历代君主不信佛道,唯有当今天子因继位后得白衣真人天谕,从此便笃信佛法,清华寺便是因此修建,地位等同国寺。于是,我转道山中,下了轿辇步入清华寺,云顶间一方宽阔石台,一身淡色长袍的祁颜坐在石刻的棋盘前,正与什么人下棋。走近时才看清,是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形清瘦鹤发童颜,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想来这就是祁颜的师父,三言两语便能让国君将我带回王宫册封,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心里说不上是感激多些还是感慨多些,我施了施礼,白衣真人摩挲着棋子转过身,温和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一会儿,倏然笑道:“祺福帝姬安好。”

我愣住——这人不就是,庐陵市集上说我命不久矣的江湖骗子?

我怔怔:“您是……”

他含笑道:“帝姬若愿意,可与祁儿一同喊老朽一声师父。”竟是一副从未见过我的形容。

我觉得奇怪,当日虽然匆匆一瞥,可时日尚近,他总不至于不记得我才是。

他见我愣在原地,便问:“帝姬是来找祁儿的?”

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眼风微微移过去,偷偷打量漫不经心撑腮的祁颜,却不见他有分毫反应。其实从我出现后,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指尖夹了粒黑棋,偏头沉思一会儿,笃定落子,这才抬起头。我赶紧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讨好似的望着他,可他的目光只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已转到白衣真人身上:“师父,该您了。”

心绪蓦然低落,我咬唇欲言又止,白衣真人的视线在我与祁颜身上转了一回,撂下棋子,抚了抚须道:“既然祁儿另有他事,为师就先行回去休息。”又对我道,“老朽来日再替帝姬诊病。”

我想白衣真人不愧即将位列仙班,果真颇通人情世故。我当即忙不迭地点头,真人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又停住,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听说王上病重,祁儿,你也要早做打算。”

千年古刹掩映在苍松翠柏间,山寺薄雾茫茫,我裹紧披风在祁颜对面坐下,看他把玩着一粒黑玉棋子,似乎在专心致志地钻研剩下半盘未下完的残局,半分同我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印象中,祁颜从未真正生过我的气,就连我幼时不小心打碎了姬夫人留给他唯一的一块玉佩,他也只是叫我当心,别割了手,却连半句责怪都没有。倒叫我十分愧疚,寻了齐都最好的工匠镶了块金镶玉还他,换他从宫外给我带了一个月糖葫芦。

这样想来,眼下的事远不如从前严重,我顿时觉得毫无办法,在青石凳上如坐针毡,许久,才试探地唤道:“二哥?”

他连看都未看我,又落下几子,直至白子寥寥无几,才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山上风大,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见他终于肯同我说话,罩在心头的乌云总算消散,我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一些:“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了羹汤你要不要尝一尝?”生怕他会拒绝,我慌忙打开食盒,小心翼翼地从瓷罐中端出个白瓷小碗,完全看不出食材的汤汁上漂着几粒吸饱了汤汁的枸杞,一看……就不大好喝的模样。

可时间仓促,没有机会让我研制出色香味俱全的羹汤。我闭了闭眼,视死如归般地将冒着热气的碗搁在石桌对面:“天这样凉,要趁热喝才好。”

祁颜大约准备拒绝,随意瞥一眼,一个“不”字才出口,视线却倏然定住,神色古怪地打量半天:“这是……”

我骄傲地挺了挺胸:“是我亲手做的,熬了足足两个时辰。”看到他的模样,又讷讷地低头,“二哥你尝尝?”

不知是否被“亲手”二字打动,他终于没再拒绝,郑重其事地端起碗,试探地尝了一口。

我抱紧空空的食盒,紧张地凑上去:“好喝吗?”

他高深莫测地执起汤匙,模样如同在探究一本新得的秘法古籍:“这个味道……”皱了皱眉,一副痛苦难以下咽的表情,“你是把盐罐掉进汤盅里了?”

挫败感从胸口腾起,想到天未亮我就跑到厨房,慌手慌脚忙碌半天,本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多少也会感念一下。可人总是将诸事想象得太过美好,世间原本就没什么理所应当。贺连齐曾说,祁颜私定终身的那位世子妃厨艺很好,想来是给他做过许多美味佳肴。我也真是傻,为什么偏偏要亲自下厨赔罪呢。

我越想越觉得委屈,勉强撑起笑意,拿过汤碗就要倒掉:“不好喝就不要喝了,这会儿膳房应该还有素斋,现在下山还能赶得上……”

却被他拦下来。他抓住我手腕的手猛地用力,我踉跄一步跌至他身前。石台旁两排仙客来渐次花开,他背靠雕栏,微仰起头,深深望进我眼底:“煲汤是为了什么?”

我望着远处零星翠柏,不甘心地小声说:“赔罪。”

他唇边扬起高深笑意,又将我拉近几分:“你这赔罪,是不是有些不大诚心?”

我胸口一阵憋闷,虽然不曾真的将自己当成尊贵的帝姬,可好歹没有做过什么粗活,满怀心意为祁颜下厨煲汤,以为他会很开心,谁知得到的是一番奚落。我顿感丧气:“我是做得不好,没有旁人做得好。你既不喜欢,我下次不会再做了。”想要用力抽回手,却被他越抓越紧。大约实在觉得我不能安分,他索性将我紧紧禁锢在白玉雕栏与他手臂之间。冷风从脖子灌进来,薄云近在咫尺,一步外便是万丈深渊。我回头看了一眼,吓得再不敢动弹。

从方才的仰视变成居高临下,祁颜似乎很是受用,低低笑了一声,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颊边,在我耳畔轻语:“想诚心赔罪,难道不该将你做的汤,亲手喂给我吗?”

异样感受从胸口生出,霎时流过四肢百骸。祁颜将我困在两臂之间,看起来并未用力,可我挣扎半天也没有挣脱,只好任他好整以暇地看我作困兽之斗。脸上似有火在烧,手肘不知怎么撞到他胸口,蓦然引来他一阵咳嗽。我再不敢动,咬紧嘴皮看他越发苍白的脸色,不忿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生气,故意装成生气的样子,只是想看我服软的样子吗?”

他面上浮起不悦的神色:“你让我去救贺连齐,你觉得我不会生气?”手劲松了松,却依然把我锢在怀里,“我昨晚一夜未睡,一直在想自己这般执着,对你来说是否真的是件好事。也许该把你拱手让给他,才不会再有争端。”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可是不行,我做不到。哪怕筹谋算计,其他都可以不顾。唯有你,我不得不顾。”

我愣住,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玩笑的成分,就如同从前他时常寻我开心那般,却半分都看不出。可他想得着实太深刻,我连其中的皮毛都想不透彻,胸口像有什么生长出来,结了千百条丝线,细细密密织成一幅旖旎风景,不能分辨生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唯一所念是昨夜同样辗转反侧,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二哥你不能生我的气。”

他怔了怔,嗓音含笑:“我连生气都不能,九儿,你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缘由,只是模糊地知道他不该生我的气。季末说的那些不知是否也是他心中所想,可他不能那样想。远山茫茫,他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似乎低低叹了一声:“昨夜我是生气,很生气。可是看到你,就再也生不起气来。”

山寺寒凉,祁颜的手却很暖,我怔愣半天,动了动唇才想说什么,石台上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祺福帝姬,您叫奴才好找啊!”

恍惚间意识到与祁颜的姿势很不妥当,我匆忙将他推开,手忙脚乱整理凌乱衣襟,用力揉了揉不知是否因天寒而泛红的脸颊。反观祁颜倒是一派淡定,撩开衣袍重新坐回棋桌,饶有兴致地搅着剩下半碗汤:“苏内竖(官职,等同太监)专程跑到清华寺来传旨,可是父王有什么要事要你通传?”

常在国君身边随侍,专为内宫传递旨意的苏内竖满脸笑意,冲祁颜拱了拱手:“二世子神算,是有天大的喜事啊!”

祁颜握着汤匙的手一停,神情莫测:“哦?是什么喜事?”

苏内竖笑了笑,身子忽然一转又对我行了大礼:“恭喜帝姬,贺喜帝姬!王上方才下旨,将您许给五世子,择吉日完婚!”

我一时不能反应,只愣愣看着苏内竖笑得春光灿烂的脸毫无反应。与贺连齐大婚?怎么会如此突然?

“咣当”一声响,我恍然回神,棋桌上一大片水泽,而祁颜手里的汤匙跌在碗旁,修长手指停在半空。

“二哥……”我喃喃。

“一时失手,不妨事。”他脸色苍白,神色却平静,慢条斯理地将汤匙捡起来,随手搁回碗里,目光凉凉地扫过去,“是何时下的旨?”

苏内竖的笑意顿在脸上:“就……就是方才……”

我怔怔:“那,二哥他……”

苏内竖僵了僵,又赔笑道:“帝姬这样关心二世子,当真是兄妹情深啊。”偷瞟一眼祁颜的脸色,声音蓦然低了几分,“王上早已替二世子另外择了门好亲事,帝姬……不必挂心。”

我当然不觉得王上在病重时仍然关心我的终身大事。这道旨意颁下,等同于默许贺连齐为储君,也就意味着这些年的世子相争终于告一段落,贺连齐会继任国君。可是祁颜……我下意识地看过去,他神色倒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眸色深如寒潭,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摊泛着油光的汤汁。许久,他若有所思地对苏内竖道:“你害我摔了九儿的汤,是不是,该赔给我?”

苏内竖一愣,忙不迭跪在地上:“奴才只是奉命为帝姬传旨,不知世子也在此……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啊!”

他视线移过去,眸色越发深沉:“也罢。你回去复命时记得告诉父王,九儿她听到这个消息,很开心。”

苏内竖再不敢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下来,抹着汗仓皇告退。

直至如今方才回过神,我的终身大事就被这样轻易定下来,甚至没有给我任何迟疑的机会。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可真的近在眼前,胸口却生出辨不明的情绪,隐隐生出痛意。古往今来,多少公主帝姬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全凭一纸诏书,或远嫁异邦终身不得还乡,或联姻敌国平息两国战火,又有几个能圆满一生。相较起来,嫁予贺连齐,的确算得上是极好的选择。

只是他,当真不是我心中所愿。

远山如黛,我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浑浑噩噩收拾冷掉的羹汤。经过祁颜身边时,忽然听他淡淡笑了笑:“这桩婚事,是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我懵懂抬头,心里仍然记挂着方才那些安慰自己的理论,不自觉就说出口:“我身为大齐的帝姬,虽不是生为社稷,但好歹为社稷将养。其实,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没有分别吗?”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你现在无情思五感,若有一天你找回情思,会不会后悔自己今日这番话?还是说,即便你生出情爱之心,也会开开心心地……嫁给他?”

爱恨情思,在我看来是十分玄妙的东西,就仿佛古籍里的上古传说,只是听说却从未亲眼所见,当真很难感同身受。

祁颜沉默片刻,拇指拂了拂有些泛白的唇,忽然笑了一声:“也罢,我想医好你,也从不是为了可以得到你。”目光移至盖好的食盒,眸色稍柔,“你方才说,下次不会再给我做汤?”

我“啊”了一声,不能明白话题为什么转得如此之快,才要说什么,他已先我一步开口:“这汤的滋味,的确差了些。”

在我骂人之前,他又道:“不过我很喜欢。”言毕站起身,指尖抚上我的颊边,神色凝重地嘱咐,“回宫去,好好在你宫里待着,等我回来。”

直至回到宫殿琢磨到半夜,我才明白祁颜让我在宫里好好待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大约是怕我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譬如——逃婚。我不是没有想过逃婚,只是事情并不能顺利解决。眼下的我,就如同一块活动的传国玉玺,玉玺丢了,哪怕把齐国掀翻了天,君王也没有不找到的道理。

王宫中一时流言纷乱,宫人无论品阶接连前来道喜,可当事的两位世子纷纷不知所终。祁颜听闻南方发现一本珍奇古籍的孤本,向国君告了假亲自去找寻。而即将大婚的贺连齐,在听闻国君传旨的当夜,连夜出城,也不知去办什么要紧事。

冷风呼啸,日渐隆冬。我向来怕火,桑俞燃起三个炭盆,将外殿熏得宛如初春,独独内室有些寒凉。贺连倚来看我时,依然握了把扇子扇风,我抱紧裘皮蜷在矮榻上,看着他将扇子扇得呼啦直响:“三哥,你要嫌殿里热,可以去廊下站着同我说话。”

他打量半天我的嫌弃神情,摇着扇子一笑:“九丫头,这桩婚事,你可满意?”

我握了握冰凉的手指,淡淡道:“我的想法如何,真的重要吗?”

他停下手中动作,若有所思:“若连你都觉得自己所想不甚重要,又有谁会觉得重要?”

可重要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又是一回事,我望了望窗外,说:“我有时候会想,倘若没有白衣真人的箴言,没有父王将我捡回宫中,没有世子,没有帝姬,没有王位争夺,又该是怎样的生活,是不是就像宫外那些农家女,无拘无束地生活?”

贺连倚难得说出这样正经的话,我也就难得正正经经地答了。他视线移向山水屏风外投出的模糊人影,极短暂一瞥:“假若有另外一个尘世,另外一个你,她做着你不敢做的事,过着你想要的生活。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我愣了愣,祁颜也同我说过,大千世界有无数尘世,只是这样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又是否会有同我一模一样的人,却与我有完全相悖的命运?我思量片刻,摇摇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那个人终究不是我。”

贺连倚微讶地看着我,半晌,倏然一笑:“想不到看得最通透的人,竟是你。”顿了顿,“自古王侯将相争名争利,大约是从没有遇到过比之更值得珍重的东西吧。”

我问他:“那三哥呢?”

“我嘛……”他摇了摇折扇,又向外殿一瞥,低低笑了声,“自然是遇到了。”

白衣真人十数年不曾出过静水崖,如今被请来齐都,光替我诊病着实有些浪费。恰逢过些时日新年祭天,缠绵病榻的国君亦有些好转,便请了真人主持祭祀典礼,祈求大齐来年风调雨顺。

除夕夜,齐都落了场大雪,皓皓雪花似鹅毛铺天盖地,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祭典时,苍茫天地间唯余一点红色宫墙,我穿上绣了金凤的繁复吉服,踏着白雪,在长街留下长长的脚印。长明宫正殿前有宽阔高台,文武百官朝服加身高声唱喏,无一不是对大齐、对国君的美好愿景。我跟在一众世子身后恭敬叩首,一列寒鸦自天边遥遥飞过,八十一级云阶上,只能望到穿着肃穆的白衣真人立在一身玄色冕服的国君身侧,漠然睥睨芸芸众生。

大礼祭国,小礼念家。王室血缘转道宗祠,又是一番跪拜。忙碌到中午,我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待到住持唱完最后一句佛经,我揉着酸痛的膝盖正要告退,摆了贡品的长案前,一派庄重的国君忽然开口:“九儿。”

我站住脚步,不明所以地踱步过去。国君看我一会儿,温和地笑道:“方才真人替我大齐的国运另占了卦,你也来听听。”

我更加不明所以,心想这难道不该是世子们的事情,怎么要我来听?况且我即使听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大齐也从来没有女子从政之事。

祠堂仍燃着香火,白衣真人自内室捧出一顶紫铜香炉,端端正正摆在长案正中,镂空的铜盖浮起袅袅青烟,他观摩片刻,抚着长须道:“王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大齐自是国运昌盛。”

果然是修为高深的真人,连卦象都解得这样高深莫测。

国君似乎很是受用,苍白面色犹有笑容。

我掐着袖口一截凤尾流苏,琢磨什么时候才能去用午膳。然而还没决定究竟是用点心还是羹汤,近旁随侍的小童忽然“哎呀”一声,我懵懂抬头,就见明黄的香案上,原本腾起的青烟倏然四散开来,像要汇成什么神秘图腾。

殿内原本无风。

白衣真人似是怔了怔,忽然转头望向我,神色凝重:“帝姬似乎,命数有变啊。”

我不明所以地回看他。

白衣真人抚了抚须,又打量几眼缭绕青烟:“帝姬近日可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说起来,我似乎只去不该去的地方。若说最近,恐怕只有前尘镜与流光剑的幻境。我蓦然觉得不安。

白衣真人揭开香炉顶盖,就近拿了一杯凉茶浇熄火烬,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国君道:“听闻王上有意立祺福帝姬为未来王后。”冷风吹开未关严的窗棂,他眼底闪过微光,“只是时移世易,帝姬已不是齐国之福,王上若执意如此,还请三思。”

一夕间,我从大齐的福星变成灾星。曾经备受欢迎被六个世子接连求娶的我,前来送礼的王公贵族几乎将前殿的门槛踏破,如今却连半个人影都不曾见过,反倒落了个门庭冷落的下场。

那日后,国君虽含笑将我安抚回宫,却再也未提与贺连齐大婚之事。当夜,一队禁卫军戍守在我宫外,桑俞连伞都顾不上撑,任凭雪落了满身,跌跌撞撞地问他们为什么要囚禁我,得到的只有“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桑俞姑娘不要为难”这类搪塞的话。

桑俞怕我看到她哭惹得我更伤心,只好趁夜黑风高偷偷哭泣。有一夜我睡后,她披头散发幽幽躲在廊下哭得正欢,正撞上独自一人守夜的侍卫。自此之后,夜中守卫足足增加了一倍。

相比她,我反而淡定许多。这其实没什么奇怪,我本就不是贺家血脉,身份来得不明不白,不是十余年前白衣真人一句话,又怎能享有天家富贵。如今不过是将不属于我的一切交还回去,又何来伤心。

唯一所幸,是国君好歹顾及往日情分,也或者是担心被冠上冷血无情的名声,除过不能出宫门,其余与平日也并无分别。

能自由出入我宫闱的除过侍卫便是白衣真人,三日后清晨,他独自一人前来我宫中,说是受祁颜之托,来瞧瞧我如今情况,以及替我诊一诊病。

我假冒秘术师时也曾替顾绍桓诊病,装模作样许久却没瞧出什么,亲眼见白衣真人诊病方知,秘术师原是有诊病的法器。他从袖袋拿出一块巴掌大通体碧绿的青玉盘,口中低吟几句咒语。玉盘蓦然白光大盛,发出咯吱响声,盘上断裂的玉纹仿佛赋予生命一般,逐个排列又依次断开。白衣真人皱眉端详一阵,郑重地同我道:“祁儿曾与我说过帝姬的病症,老朽未亲眼所见,不好妄断。如今可见,帝姬是中了失魂。”

我点点头,表示并不意外:“那有没有可解的法子?”

他抚了抚长须,却不答话。

我看着他,问:“先生是否有难言之隐?”

他似在深思,末了,抬起眼:“帝姬中术已深,恐怕……命不久矣。”

我愣了好一会儿。每当觉得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命运总会再加一根压垮你的稻草。我曾是国君亲命的祺福帝姬,大齐的福星,未来的王后,六位世子竞相求娶,王亲贵族勉力讨好,却在一夜间一无所有,甚至连性命都不保。而这些事,只发生在短短几日。

我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白衣真人将玉盘收起来,面色和善地同我道:“不过或许有一个法子,能救帝姬的命。”

我抬眼看他:“先生不是在宽慰我?”

白衣真人笑得高深莫测:“老朽早已与祁儿说过,传言七件神器能起死回生,为人续命,且早就让他去寻。如今,大约已找得差不多了。”

我错愕地看着真人,莫不是祁颜从静水崖拿回的画轴?可这些事,祁颜为何从未同我说过?我怔怔道:“先生从那时起,便知我命不长久?”

殿外冷风呼啸,吹落枝头积雪。白衣真人抚着长须,若有所思道:“只怕他想救的人,不是帝姬。”

直至日暮西斜,我才恍然发觉白衣真人已经离开。后来他又说了许多话,我却一句都未曾记住,脑海里唯一所念,是他语声深沉的那句——只怕他想救的人,不是帝姬。

白衣真人说,祁颜如今为筹划大计,不能前来看我,希望我兀自珍重。祁颜筹谋的那些事,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国君将大行,许我与贺连齐大婚,已是定了要传位于贺连齐的心。只是遗诏未颁,祁颜总还有机会。

我拿过桌上的茶杯,送至嘴边时才发觉手在抖,茶水洒了大半,淋在梨花木的桌面,像极了那日被祁颜洒出来的羹汤。那时在云顶石台上,他同我说,他不会让别人得到我,同我说只要看到我就再也生不起气来。他若真是心系他人,又怎么会说出这样情深的话。

顿时觉得不能相信,假如他真的骗我,那我也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我猛地将茶杯撂回桌上,抓过一件狐皮大氅,披在身上跑出殿外,原本还在犹豫怎样才能见到祁颜,倘若把那道撕碎的符纸再撕几次,还会不会有效用。我决定返回寝殿去拿妥帖收在妆匣里的荷包,却看到庭院角落里一株枯死的白桃树下,白衣真人正站在那儿,不知仰头在看什么。

两只寒鸦落在宫墙,哀怨鸣啼几声。白衣真人似才回神,抚了抚身上落雪,拿出一管玉笛若有所思地摩挲。

我怔怔看着他将玉笛握在手中,怔怔看着他看向我,怔怔看着他走到近前,不动声色地问我:“帝姬可是还有别的事?”

视线自袖口移上来,定在他慈祥的面容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冰天雪地,不自觉带了些颤抖:“先生可知道,数年前渝州颜家的庶女,颜安?”

他笑意凝结一瞬:“颜安?”玩味地重复这名字,“容老朽想一想……哦,你说的是那位姑娘。说起来,我同她倒是有一面之缘。”

我咽了咽紧涩的喉头:“一面之缘?”

白衣真人远目天边暗淡日光,仿佛陷在什么回忆中:“她曾经一步一叩首,从决明山脚叩上静水崖,求我指点她幻法秘术,只为保一人生生不息。”

我却全然不关心这些,目光只紧紧盯着他指缝中一截温润的玉:“那这管玉笛……”

“帝姬说这个?”他露出了然神色,重新将玉笛握在手中,轻轻摩挲,“便是当年她为表感激赠予我的。”又看向我,眸色探寻,“帝姬,可是见过这笛子?”

我含糊应了一声眼熟便不再说话,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颜安的玉笛是顾绍桓所赠,说是定情信物都不为过,颜安是何等珍视,至死都带在身边,又怎么会轻易送给他人。何况,颜安的魂魄入流光剑前,被顾绍桓死死锁在身边,倘若当真求过真人指点幻术,也只可能是她失踪的那段日子。

可她用幻术化作颜欢时,分明还带着玉笛。幻境中所见不会骗人,白衣真人如此说,是并不知道我能同神器对话吗。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一种可能,祁颜曾说,与颜安秘密联系的幕后主使,画像有些神似他师父年轻时的模样。

白靴踏过积雪,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前一步,慈目中似乎有微光闪过:“帝姬,是不是有哪里不适?”

我慌忙摇头。抬眼就见白衣真人慈爱的笑容,心下稍安。大约是近日精神太过紧张,我才会胡思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空荡庭院里,白衣真人身姿挺拔,几乎要融入雪景中,动动唇想说什么,却猛地看见他右耳上渐渐现出半个缺角。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饶是天寒地冻,我仍然沁出一身冷汗。

白衣真人竟真的是顾绍桓一直在找的幕后主使。只是他又有什么目的,连祁颜都不知晓的目的……

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觉得应该立即让祁颜知晓,勉力稳定心神,我抬头露出个笑容:“说话说久了,突然有些头晕。我先回去坐坐,先生请便。”

我转身回寝殿,只觉脊背后有一束凉凉目光,比冰雪更甚。我脚步有些不稳,掐着掌心走出几步,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哦?你能看破我的幻术?”

我没有回头,脚下步伐越发急促,几乎要跑起来。眼前倏然一花,白衣真人的身影从天而降,原本和煦的面容透出丝丝诡异:“帝姬当真是无忧无虑,可是苦了我那徒儿为王位运筹帷幄,将天下都算了进去。”

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先生该知道眼下父王将我囚禁,我这宫里什么都没有,唯独侍卫最多。若误会了先生想要对我做什么,伤了先生与父王的和气,总归是不好。”

白衣真人目光沉沉:“你这古灵精怪的心思,倒是同她一样。”

我愣了愣:“谁?”

他好笑似的摇摇头:“我早就将前殿封了结界,你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听得到。”

我心里一沉,他抚着白须,继续说道:“你既生了疑,不如由我来告诉你。贺连崇早已与他人有了婚约,为夺王位才蓄意接近于你。国君既已打定主意将你另许他人,你自然再没有用处。他便来求我在国君面前觐言,重新定了你的命数。你如今被囚于此,都是拜他所赐。”

我身形晃了晃,二哥他为了王位?只是此情此景,任何事都不能信,任何人都不能信。

我一边假装仓皇失措后退,一边借机找寻破结界的法子:“你不必费尽心思挑拨我与二哥的嫌隙,除非他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信。”

“哦?”他仍是笑着,却让我觉得森然,“你不信,那我便让你亲眼看看,也死了你这条心,如何?”

最后一缕日光沉入宫檐,远处渐次掌起明灯,映出皑皑白雪。白衣真人祭出青玉盘,半空中蓦然化出不同景物,如同祁颜前次所为。

寒冬冷月,一片盘亘梅林,是长明宫外的箫笙苑。寒梅颤颤巍巍伸出一枝,贺连齐冷冷立在树下,剑尖直直比在祁颜的脖颈。遍地劈砍剑痕,落梅成海,看样子两个人是狠狠打过一架。两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了些伤,却全然不顾伤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贺连齐,嘴角渗出血迹,眼底携了滔天怒意,似一捧燃不尽的熊熊烈火,几乎毁天灭地:“这便是你的为人师表?满口仁义道德,却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顾——”

祁颜袖管被削掉一片,却不见分毫狼狈。他漫不经心地用两指将剑锋推开,幽蓝剑光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眸:“你救你的人,我救我的。如此看来,你我又有何分别?”

贺连齐几乎怒极:“你——”

祁颜眼底浮起漫不经心的神色:“你要知道,你杀了我,再没有人能救她。”

贺连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贺连崇——”

“嗡”的一声,剑影自那一株斜梅枝划过,“咔嚓”一声与树干分离。祁颜微后退一步避开枝头落雪,视线扫过贺连齐愤懑的面庞,随手擦掉颈边的血痕:“要江山还是要美人,五弟,你好好掂量。”

云纹白靴踏出深深脚印,祁颜转身离开,徒留下贺连齐狠狠持剑站在一地狼藉中。行至箫笙苑的赤金匾额下,贺连齐忽然在祁颜身后冷笑出声:“我的好二哥,你倒是将我们都骗了。你说你无心王位,却事事都在为王位筹谋。骗得父王重用,骗得九辞信任于你,果真是好大的一步棋。”有利器破空而来,祁颜微微偏头,流光剑擦着他的鬓发,铿地钉在他身前一寸,“牺牲别人的性命成全自己,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满足你的野心?”

祁颜连头都未回,微弯下腰拔出流光剑,对着月光反复端详一阵:“我想要,是因为我可以得到。”

幻象结束时,我才恍然发觉自己正死死攥着胸口衣襟,二哥,果真是要另救他人又利用我吗?那他同我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只是诓骗我的谎言吗?有什么自胸口长出来,似银针一针一针地穿过我的身体,密密麻麻的。我痛得抱住双膝,兀自喃喃道:“你不过是想挑拨我与二哥的关系罢了,二哥又怎么会……”

怎么会骗我呢。

真人嗤笑:“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我便让你亲眼看看,让你彻底死心,如何?”

他带我七拐八拐,最终停在箫笙苑外,不知使了什么秘术,我身体始终动弹不得。他将我藏在一块巨石后,露出个莫测笑容:“帝姬且看仔细。”而后自己独自一人等在苑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道声音响起来,是我曾听过千次万次的熟悉嗓音:“如今七件神器已经集齐,师父准备如何安排?”

白衣真人笑道:“甚好甚好,只是想要那位姑娘活命,还需一样东西。”

祁颜微怔了怔:“是什么?”

“人心。”

梅枝飒飒,落雪无声。咫尺之外,祁颜微微低头思量片刻,一字一字认真地道:“那便用我的心救她。”

我猛地一晃,脚下“咔嚓”一声,才发觉踩到一截枯枝。

“是谁?”祁颜何等警觉,不待我躲开,他已在我面前,皱眉打量我片刻,“九辞?你怎么在这里?”

我勉强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方才打得那一场,祁颜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袖口染上暗红血迹,颊边擦破一块,双眸却冰冷。祁颜他即使颓然,也这样好看。我胸口仍在隐隐作痛,扯了扯嘴角,问:“所以,二哥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也是二哥知会白衣真人,让他同国君说,其实我……是个灾星?”

身后是茫茫白雪,祁颜站在雪中,衬得他脸色越发雪白。半天,他点了点头:“是。”

我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原来是真的。”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拽住我衣袖:“九儿。”被我闪身避开。

他望住空无一物的手指,半晌,笑了一声:“我就这样让你讨厌,让你避之不及?”

古往今来,多少话本子里,成大事者又怎会在乎儿女情长。如今方知,那些王侯将相,不是太在意王位,而是不够爱美人罢了。我又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在祁颜眼里,我比王位还重要。

我看着他:“是,二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一阵冷风,落雪簌簌,零星几丝梅香。祁颜不知何时已离开,白衣真人将我放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帝姬可是信了?”

顾不得疼痛,我撑住近旁一株梅树。舍命救她,这该是如何深情。只是再如何的情义,都与我毫无关系。原来与他一同行过的路,与他出生入死,那些长长久久的陪伴,经历了那么多,以为对他而言,我果真是不同的。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对我说的那些喜欢,都是谎言。

他说:“求漫天神佛庇佑,你的有缘人是我。”

他说:“只要你欢喜,没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他说,他很喜欢我做的汤,他说让我等他回来,却等来这样的结果,他分明说过,只需相信他就够了。

如今,连相信都是假的。

我却当了真。我以为他真的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他。

我从来不知爱为何,恨为何,因他知爱知情。他却骗了我,不能帮他得到王位,便被他弃若敝屣,连半分留恋都不曾有。

祁颜,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我喉头蓦然一阵腥甜,有什么从口中涌出来,喷在覆满霜雪的青砖上,点点猩红似盛开在箫笙苑的红梅。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我呕出的鲜血。我抬起衣袖在嘴角擦了擦,胸口蓦然又痛起来,疼得几乎站不稳,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突然会吐血,下巴忽然被人狠狠抬起来,现出白衣真人一张震惊至极的脸。他眼底泛出红丝,打量我面容半天,不可置信道:“你竟生情了?怎么会,怎么会……”

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反应这样剧烈,又想若真的生了情,对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还没想透彻,已被他一把甩开,青玉盘自他掌心腾起,蓦然跃向半空。伴随一声咒语,周围暮景皆不见,天地只余荒凉色彩,像是被封闭在一个巨大的玉石里。脑海中模糊响起一道婉转女声,一切都很熟悉,仿佛从前进入神器的世界……

我倏然意识到什么,爬起来发疯似的跑向结界边界,却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猛地弹倒在地。

幽黑夜色响起他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本该只是一具躯壳!生情,便不再是她!你既已生出情思,那便不能放任你被尘世浊染。你就待在这命盘之中,好好净化吧!”

我死死靠着结界,许久疼痛才渐渐平息。从前出入神器的世界,皆由祁颜引领,如今颓然看着空荡荡的双手,方才恨自己为什么不学一学秘术。艺不压身,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欺我。

原先遇到危险,只要想到祁颜会来救我,就觉得心安。可眼下,我又该念着谁?

事到如今,不能不怀疑白衣真人究竟是否如传言般是隐士高人。他是指使颜安的幕后主使,他有不为人知的图谋……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桩想法是,这些事,要让祁颜知道。

明知祁颜骗我,却仍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我叹了口气,自己怎会这样没出息。

国君将我囚在内宫,又有侍卫严加看守,外面的人没办法进来,里面的人没办法出去,即使桑俞和一众侍女发现我消失也毫无办法,白衣真人自然有一套说辞能圆这个谎,外人又如何会知道我失踪。简直是一局死棋。

看不到结界,只能看感觉,我一点一点用手摸过每一寸结界,试图找出一点边缘,可摸到手指血肉模糊也找不见半分空隙。我颓然瘫坐在地上,坐了半刻觉得不能这样放弃,于是试图用手砸开。当然知晓这样做只是徒劳,可好过什么都不做。拳头重重砸在结界,我再次倏地被弹开,五脏六腑像裂开似的疼。我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准备再多用几分力气时,身后陡然一声:“帝姬想的头一件事,竟不是要救自己出去,而是要告知他人深涉险境,当真是情意深重。”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结界中另有他人。只是这声音颇为熟悉,似乎是入幻境时脑海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声。我收回几乎砸在结界上的手臂,对着空荡荡的前方大声说:“事出突然,我又哪能考虑那么多,自然是怎么想便怎么做。”

许是声音太大,语声落下后空荡荡的玉石罩子里响起回声。模糊声响由远及近,停在我面前几步外:“我在这里关了数百年都未曾出去,帝姬也不必再浪费时间。”

我四顾许久,的确未看到半个人影,一时不能分辨这声音究竟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

“姑娘你始终不现身,我又怎么能相信你?”

她似叹息一声:“我又何尝不想现身,只是如今的我不过一缕残魂,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忘了,又怎么能让帝姬看到我?”说到这里,面前现出一个模糊身影。

我走近一步,借助结界透出的暗淡微光,依稀能分辨出是个年轻的姑娘,容貌却看不大真切,果真如她所言是缕幽魂。

她就在我身前几寸,像是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帝姬不怕?”

我摇摇头:“你不过一缕孤魂,不能对我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害怕?”

那姑娘似是一怔,转而不知因何低笑出声:“帝姬果然……”却没有说下去,近乎透明的身影在原地转了个圈,立在结界边缘,“帝姬可知,方才外面那人是谁?”

我想了想,说:“不是在静水崖闭关修行的白衣真人吗?”这样说来,大齐似乎无人知道他姓甚名谁,甚至连祁颜都不曾提过,只知他修为高深,即将位列仙班,其余一概不知。事情隐隐透出一股阴谋的味道,而面前这个姑娘忽然成为解惑的关键。一想也对,青玉盘被白衣真人带在身边,那这姑娘定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之事。

偏头却见那片模糊人影抬起手,缓缓抚上结界,宽大水袖舞出剪影,像是怀了无限眷恋。蓦然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却不是在结界里,而是在结界外,水幕顺着透明外壁淌下来,织成一幅琉璃暮景。她微微停顿,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些年岁的沧桑:“我同帝姬的确有几分缘分。”

还未等我开口,空无一物的世界陡然铺开一幅鲜活画卷,半透明的身影轻盈飘入画中,转瞬不见。身后仍是虚妄幻境,前方的混沌天地间却化出斑斓色彩,自我脚底向前蔓延……

目之所及,一片嶙峋山石,一树盛开的山樱遮住明媚日光,远处隐约可见宫殿的琉璃青瓦,似乎是哪处王宫的辽阔花园。因不大清楚这姑娘的身份,一时不能判断这里究竟是前朝还是别国,才想去宫殿一探究竟,蓦然有道声音破空响起,巨大阴影由远而至,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头躲在假山后,感觉有什么自我头顶飞过,刮起一股狂风,撤手一看,竟是一只身长数丈的大鹏鸟。

我顿时心道不好,从前神器中都是凡人的世界,如今这位该不会是哪个上古神话的异族,不知她是否会有其他脾性——譬如吃人什么的?

书上说,此兽现身,必定有什么天灾浩劫。我一边忍不住担心幻境崩塌又将如何自处,一边心惊胆战地观摩。然而着实是我想得太多,大鹏挥动青灰色的羽翅,看模样打算冲入云端,却一头撞在一处假山上,惹出山呼海啸的震动,倏然摔得粉碎。

有物什零星滚到我脚边,我弯腰一看,登时目瞪口呆——是铜筑的零件。原来这大鹏,竟是一只机关兽!

此时才遥遥看见,被大鹏刮落一地的山樱树下有个白衣男子,容貌俊美不似凡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眼前这样好看的男子,却坐在一把轮椅上。他手中握了卷书,撑头似笑非笑地望着身前一位黄衣姑娘。

落英纷飞,有温润嗓音传入耳中:“师父前日立下重誓,说三日之内必定能做成这大鹏鸟,不然就——如何?”

黄衣姑娘不服气地跺跺脚,蹲下身摆弄七零八落的废弃铜铁,兀自逞能道:“还没到亥时,今天就不算结束。”捡起其中一件,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半天,“奇怪,墨家的古籍里分明是这样说的,为什么就是不能成功呢?”

男子微扬起嘴角,拂掉书册上的落樱,信手翻了两页:“图纸呢?”

“没有拿反……”

“部件呢?”

“没有少装……”

男子看一眼书册,又望了望一地狼藉,沉吟片刻:“尾翅,是不是多了半寸?”

黄衣姑娘一把抓起尾翼比画了半天:“好像真是多了啊。”耳畔蓦然一声低笑,她颊边染上红晕,是羞愤的模样,却抬头狠狠瞪着他,“你再这样没大没小,为师就不再教你了!”

枝头轻颤,两瓣山樱落在她墨色发间,他视线停了一瞬,修长指尖拨动轮椅,向花园外行去,嗓音隐隐带了些笑意:“我吩咐厨房做了西域的甜雪,可要尝一尝吗,师父?”男子有一副好嗓子,尾音微微上挑,响在缭乱纷飞的落花间,带了几分蛊惑的味道。

她果然很感兴趣地站起身,走出两步,又犹豫顿住。

像是早已预知她的所作所为,假山后依稀一声:“师父?”

她不甘心地回头望一眼成堆的铜铁,咬咬嘴皮跟上去:“来了来了……”

二人渐行渐远,最终连背影都消失不见,我却愣在那姑娘的回眸里,终于明白从初见时就生出的熟悉之感来自何处,她——竟长了一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

过往那些记忆在脑海里反复翻腾,有什么破茧而出,仿佛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我网在其中。即使安抚自己一切都是巧合,也着实不能信服。

第一反应是她莫不是我的孪生姐妹,下一瞬就将这桩想法扼杀。因初初被囚时,她分明说自己已被关了数百年。佛家道典里曾言轮回转世,我向来不信,如今却觉得不得不信,难道我是这姑娘的转世之身?

隐约觉得事态发展越发难辨,往常这种时候都有祁颜陪在身边,可如今只有我独自一人,胸口生出莫名慌乱。方知原他在时,我是那样安心。

之后几段记忆碎片,像一折排演过的戏文,澄碧天幕寥寥几笔水墨,告诉我数百年前天下七分,江氏乃其中之一。那时的江山版图辽阔,周边战乱频发,唯有江氏能独善其身。只是到了这一代,国君子嗣稀薄,膝下唯有江凌一子。其实能继承大统,有一子与有多子并无什么分别,可偏偏江凌天生便患了腿疾,无法如常人一般行走。

国君年迈,不能再得一子,因此江凌变成唯一储君。也曾有大臣上奏劝国君另择他法,若君王嫡系血脉不能继位,只能是从旁支择一位品貌优良的过继给国君,此乃万不得已之法。国君终日惶惶,祖先留下的大好江山,在他手里却要拱手让人,只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江凌身上,期待老天开眼,能有奇迹发生,让江凌的腿痊愈。

然而江凌着实争气,很争气。

江凌其人生得俊美,又天资聪慧,虽患了腿疾,却分毫不影响他的生活,更是找能工巧匠做了一副极趁手的轮椅,除过不能登山攀石阶,行动几乎与常人无异。再加之他自幼便勤勉,三岁熟读诗书,五岁便能背诵先人所撰的治国之法,十三岁那年,亲自带兵大破异族侵扰。国君深感欣慰,压了几道另寻储君的奏折,自此再无人敢妄言。

那时市井传言,墨家机关术天下无双,却只传掌门,直到前一代掌门忽然暴毙,墨家便日渐凋零,直至几年前再无踪迹。偏生国君对机关术颇有兴趣,派人几番找寻依然未果。

江凌十六岁那年,初春的雁北下了场浩浩大雪,冻死了所有庄田,等到秋季,颗粒无收。雁北十二小国无奈之下结成联盟,将贪婪的目光放在丰沃的江氏领土上,在濒临寒冬前大肆进攻江氏边城企图掠夺过冬粮食。

国君大怒,派江凌带五万精兵收复失地,兵力装备悬殊,本是稳赢的战役,却不知雁北军用了什么神奇的阵法,竟以区区万人破了江凌的军阵,大败江凌于邑戎关。

江凌主军被困于天堑,几次突围未果,加之粮草供应不及,早已元气大伤。军心不稳,人心惶惶,唯一的信仰便是身为将军的江凌。雁北气候寒凉,不过深秋已凛若寒冬,每至深夜,主帅营帐仍透出微弱灯火,丈宽的江山图横立在帐中一角,水墨长卷前一张乌木书桌,一幅沙质的地貌图,一袭金戈铁甲,白衣黑发的男子坐在木质轮椅上,清远眸子死死盯着插了小旗的地图,眉心紧锁。

烛灯火光越发暗淡,军师小心翼翼地添上新烛,目光瞟向桌角一张密报——援军还要二十五天才到。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再坚持二十五天。

“主帅,您已经熬了两夜未合眼,是不是先休息片刻再……”后续的话却被江凌抬手打断,将一枚黑旗插入沙盘,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帐外忽然一阵喧嚣。

军师脸色一变,急匆匆掀帘出去:“深更半夜也敢扰主帅清静,你们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却见两个士卒押着一个黄衣姑娘进来,单膝跪地道:“主帅,抓到一个偷偷潜进军营的小贼,怀疑是雁军派来的细作!”

黄衣姑娘挣扎半天,也没挣脱开,只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瞧着江凌,大声说道:“我才不是什么细作!不过是想拿一些你们厨房的饭食,谁知你们吃得还不如我好。你们主帅,也真是小气!”

一屋子人当场黑了脸色,唯有主位的那一个眼底含了笑意,微微挑起眉,露出疑惑神色:“拿一些,还是偷一些?”

黄衣姑娘脸上倏然飞上红晕,却兀自嘴硬道:“拿而不告才为偷,我留了字条,又怎么能叫偷呢?”

江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这么说前几日厨房里的那些字条,都是姑娘写的?”他向左右使个眼色,“放了她吧。”

士卒为难道:“主帅……”

江凌摇摇头:“无妨,附近的村民这半年被雁军剥削奴役,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到军中偷盗的。”

最终,他吩咐厨房将自己明日的午膳封了给她。黄衣姑娘也不客气,就近挑了张木椅坐下,晃着双腿,自顾自地啃起馒头来。彼时又有士卒架着一副木箱进来,将要打开时才发觉营帐中另有他人,登时顿在原地,警惕地瞧着那姑娘。

黄衣姑娘扬起嘴角,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扫过专心致志研究地图的江凌,漫不经心地转了方向,只留给他一道纤细背影。

士卒这才放心似的打开木箱,江凌从摊开的密报中抬起头,微微颔首示意:“可是查到了?”

士卒擦了把汗说道:“查到了,就是这东西杀了我江国四万将士……”

江凌眼底黯然,将最后一面旗插在沙盘上,手指才搭上轮椅,耳畔蓦然一道清脆嗓音:“我还当是什么,原不过是个机关人。”

正扶着箱盖的士卒吓得险些跳起来,“轰”的一声合上箱盖:“大胆,偷窥军中机密可是死罪!”

黄衣姑娘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就是雁军练兵用的人偶嘛,这点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献丑?”

士卒噎了噎,大约也并不知道箱子里的东西究竟姓甚名谁,只面红耳赤瞪着那姑娘。子夜更声响过,坐在长桌后的江凌忽然开口:“姑娘识得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