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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2 / 2)

作品:《灼灼桃花凉2

黄衣姑娘丢了块牛肉在口中,视线扫过角落里垒满了书册的木架:“你这样爱读书,可知机关人是何人发明?”

江凌眼底浮起困惑神色,微微沉吟道:“擅机关术者,当属墨家。只是数十年前墨家人脉凋零,机关术也早已失传,现世流传不过其鼎盛时之万一。”

眼看一盘牛肉见了底,黄衣姑娘拍了拍手,从怀中摸出一本封皮暗黄的书册,扔在江凌面前:“墨家机关术,都在这里了。”

一旁的士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口中讷讷出声:“怎么可能……”

饶是平日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依然颜色不变的江凌也微微变了脸色,他拿过书本翻了两页,神色略松:“姑娘给江某一本无字书,可是另有深意?”

她站起身,负手踱到烛光下,映出一双清灵双眸:“自然是空的,这样的书不管落在谁手里,都势必引起一番争端。”又指了指额边,“自然要将书里的那些,都记在脑子里。”说罢打开箱盖,不知摆弄了什么机关,本被砍得体无完肤的人偶倏然站立起来,穿着残破盔甲的样子简直同雁北军如出一辙。

那士卒吓得拔刀而起,颤抖着双手指向人偶:“你……你想做什么?”

她盈盈立在人偶身后,个头不足人偶的肩膀,手指间却仿佛扯了千万条丝线,俨然一副操控万物的傀儡师,随意令人偶做了几个古怪动作,弹了个响指,人偶应声倒地。她蹲下身仔细端详半天,摇了摇头,口中念念有词:“用的都是古旧的法子,挥刀的动作只有六式。这最后一式又只能砍到肩,砍不到脖子,根本不是墨家正统机关术,也不知从哪里偷学的旁门左道……”

士卒看得愣神,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那姑娘边叩首边道:“姑娘神通广大,还请姑娘救救江氏的将士,救救江国!”

她笑盈盈瞥他一眼:“救人吗?如今这乱世,救再多的人又能如何?”拿起剩下的半块烧饼,细心用油纸包好就准备离开。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嗓音:“姑娘可有破解机关人之法?”顿了顿,“若姑娘愿助我军破此难关,往后我便奉姑娘为入幕之宾,以恩人之礼相待。”

她站住脚步,略略沉思片刻,舌尖舔了舔嘴唇:“你们这儿……有烧肉没有?”

自那日起,主帅的营帐时不时飘出饭香,清蒸烧肉、红烩鲈鱼、琵琶大虾、川汁鸭掌,本该用作庆功宴的食材,接连制成热气腾腾的佳肴端进营帐,又空盘端出来。黄衣姑娘耐心地拨掉鱼刺,银箸递到嘴边忽又停下,目光扫了扫身旁吃相儒雅的江凌,有些好奇:“你的腿,怎么伤的?”

军帐里众人霎时噤若寒蝉,江凌慢条斯理地用白绢擦拭嘴角,抬眼时神色如常:“生来如此。”

她偏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赞同:“也难怪,老天给了你这样好看的样貌,给了你至高无上的身份,给了你羡煞旁人的才华学识,也总要收些什么回去,才公平不是?”

帐中静寂更甚,一旁等候商议军情的军师气得吹起胡须:“姑娘怎敢如此放肆!”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双手撑住下巴,微弯了眼看江凌:“你想不想站起来?”

江凌愣了一瞬,眼底浮起细微光芒:“姑娘有法子?”

她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扔进白底瓷盘,“叮”的一声:“你请我吃饭,我便还你一双腿,如何?”用尽最后一盅热汤,她踱步掀开帐帘,倏然一阵冷风。几缕幽暗月光照进营帐半寸,她倚在门边沉吟片刻,唇边扬起一点笑意,“后日差不多了,你们准备突围吧。”

江凌微微偏头,泠泠月色下,她未绾的发像水墨画中寥寥勾出的几笔,被风吹得凌乱。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想了想道:“他们的人偶阵,姑娘可是愿意教江某破解之法?”

她转过头,望着他笑:“我不做你的入幕之宾,也不要你还什么恩情。墨家的机关术从不轻易示人,你想要我破解,须得喊我一声——师父。”

他怔了怔:“姑娘想收我为徒?”

她笑意盈盈:“为师空有一身技艺,却无人继承,甚是寂寞。”

他嘴角勾出浅浅笑意:“那还请师父赐教,雁北军的人偶阵,该如何破解?”

她望了望时隐时现的圆月,似是叹了一声:“明夜有暴雨,人偶见水便再也发挥不了用处。”

他愣了一会儿,继而低笑出声。

她揉了揉冻僵的手指,愤然道:“你笑什么,知其短才能用己长,若不是知道机关人的弱点,又怎能用暴雨制裁。”

又一阵冷风,裹着边地的沙尘吹入帐中。羊皮风灯晃了几晃,他抬手护住灯罩,低低笑了声:“是,谨遵师父教诲。”

被困的第十八日,江凌移出营帐,与将士同食薄粥。边城天堑,军旗猎猎,十余丈外便是料峭悬崖,有冷风伴着兵戈声呼啸而来,他裹着锦衣轻裘,在赤色军旗下望着一众戎装,承诺:“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保你们一天。”

八千余位将士,有的因饥饿面色发黄,有的被敌军削掉一只臂膀,有的目不能视,依然在空旷山野喊出山呼海啸的呼喝。当夜暴雨倾盆,斜风伴着冷雨浇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江凌喝令众将士突围,失去机关人的雁北军一击即败,溃不成军,江氏顺利夺回城池。然而那一场恶战,不知是有谁通风报信,说江氏得了墨家后人。雁北军虽死伤无数,雁北诸国却暗中派了一队死士,势必要将其截下,同时下了死令,若不能截下,便将其除掉——绝不让江氏得益。

战马一声长啸嘶鸣,不知谁大声呼喝“有刺客”,士卒将软轿团团围住——围的却是江凌那一顶。修长手指掀开轿帘,近处几根微弱火把,死士与士卒战在一处,江凌蹙眉,几枚泛着冷光的铁器从指尖飞出,四人应声倒地。其余人见情况不妙,不恋战,便要将截下的姑娘推下山崖。

电光石火间,白色衣袍闪过,率先滚下山崖的是一副木质轮椅,坠落得无半点声息。江凌死死抓住一株枯瘦矮枝的树根,另一只手臂拖着险些死无葬身之地的姑娘。

山间湿滑,偶尔滚落两颗碎石,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江凌的右手。耳畔似乎能听到树枝一点点断裂的细微响声,黄衣姑娘吓得面色发白,可声音还算镇定,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嗓音透出点无奈笑意:“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崖底是怒涛海啸,生死不过一瞬间,狂风灌满衣裙,她吸吸鼻子,嗓音被风扯得破碎:“可是,万一……你也会死啊。”

他沉沉呼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崖壁上的零星火光:“我说过,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保你们一天。”

万幸士卒来得及时,从崖壁挂下几条绳索,费尽力气将两人救上来。除过几片擦伤,二人倒没什么大碍,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黄衣姑娘自此之后都坐在主帅的软轿里。半年后,大军凯旋回都,国君亲自出城迎接。

这一年,墨家的嫡系子孙再度现世,姓墨,名迟暮,随江凌入王宫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娇俏小姑娘。

墨家的拜师仪式尤为简单,一张案几,一碗清水,墨迟暮割破手指,皱眉挤出两滴血,郑重其事地递到江凌面前:“饮了我的血,从此之后,你便是我的人啦。”

他有些好笑似的看着缠满血丝的清水:“真要喝这个?”

迟暮端着碗的手一顿,狠狠瞪他:“怎么,你不愿意?”

下一瞬,一碗水已被饮得干干净净,他淡色的唇泛出不自然的潮红,直直望进她眼底:“怎敢,自然是心甘情愿。”

说是师父,可迟暮年纪比江凌还要小两岁。

无心插柳,江凌寻到墨家后人,国君十分高兴,特准她以江凌师父的身份入太学教一众王孙机关术。墨迟暮欣然领命,每日在堂学兴致勃勃地剥着瓜果,指挥一干手不能提的纨绔打磨各种机关奇巧,却也不言明这些机巧有何用处,觉得合格便收上去,觉得不合格便重新做,俨然把一众纨绔当作免费劳力。

纨绔们大多觉得,机关术数又有何用,还不如多去青楼看看姑娘。唯有江凌,每日学堂必定早早前去,放课后也是最晚离开,堂上间或还有一两声疑问,譬如前日师父还说此类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何今日却说它无关紧要,又譬如这一开一合用的是轴承之力,非师父所言的流动之力。常常将迟暮噎得哑口无言,在她愤愤瞪着他时,他常常抱以温柔笑意,用口型说几道美味佳肴,她便会乖乖消气。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国君不知听哪位言官谏言强国者必先使其子孙身强体健,便在宫中办了一场蹴鞠比赛。迟暮同学生们年纪相仿又关系甚好,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国君教化开明是件好事,可他亲生儿子分明行动不便,开展这类活动,真是不知让人如何是好。

当日,国君特意命人在花园辟开一块宽阔场地,王孙贵族抽签分成两队,迟暮一身劲装,束起袖口裤脚,一场竟也踢进两三个球。赛场热火朝天,连内监都在一旁不住喝彩,观战的人群中,唯有一人神色淡淡,手边摊开一卷古旧书籍,却许久都未曾翻过一页。

待一场结束,迟暮抹着汗来到场边,接过江凌递来的手帕,才想说什么,恰好碰到几个绑着蓝色头巾的王孙嬉笑着过来,其中一个年长江凌五六岁、却事事被他压一头的亲王左右看看,细小的眼睛眯起来,笑着问:“世子,怎么不跟弟弟们一起玩啊?”

一旁年纪小一些的贵胄附和:“世子哥哥身份尊贵,又怎么肯屈尊跟我们一起玩呢?”

江凌淡淡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盖:“你们是说,也想让我去踢一踢蹴鞠?”有寒光自他指尖闪过,没人看得清他是如何出手,可下一瞬被贵胄抱在怀中的蹴鞠却直直飞出去,“叮”的一声钉进近旁的一株扶桑树干上。

贵胄讷讷望着空无一物的怀中,面色吓得惨白,唯有当事人浑然不觉,随手将茶盏搁在小几上,微微抬眼:“你觉得,这种踢法,可行?”

远处响起裁判的吆喝,原是下一场比赛即将开赛,年长的亲王面色铁青,狠狠瞪着江凌:“国君早就言明王宫禁用暗器,世子可是明知故犯,敢公然违抗圣意?”

江凌眉目散漫,显然未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近旁侍候的内监早已吓得退出十步之外。迟暮将手里的帕子撂下,露出温和笑意:“我记得年前国君治了一位夫子的罪过,不知二位是否记得罪名为何?”两人面色倏然一变,迟暮微微偏头,是沉思的模样,“似乎是同他人议论世子的腿疾,恰好被路过的国君听到,便即刻入了地牢。”

年轻贵胄兀自嘴硬道:“我们……我们可没有……”

她垂眸看一眼手臂上的朱色缎带,再看一眼对方的青色缎带:“二位自然没有,就像方才也无人在廖春园用暗器,二位不过前来同世子问安,一同喝了壶凉茶,论了论国事。”伸手一指远处,“下一场要开始了,二位不如先上场?”

两人对视一眼,拉扯着匆忙走开,迟暮眼底闪过微光,从袖口摸出个物什握在掌心。须臾,一只黑虫从指缝飞出来,在她眼前盘旋两圈,朝二人离开的背影飞去。她满意一笑,身侧响起温柔嗓音:“你又做了什么?”

她转过身,露出得意神色:“只是让他们浑身发痒,要不了命的。”

园里有飒飒微风,一只扶桑花斜斜开在枝头,他安然坐在树下,眸中含了温暾笑意:“蹴鞠可好玩?”

她蓦然想到什么,视线扫过他衣袍下摆,嗓音黯然一瞬:“阿凌你……”

他却浑不在意似的,仍是那副温润神情:“无妨,我本就不喜欢这些。坐在这里看你踢球,就很好。”抬手将她招至近前,拂掉她肩头落花,“快去吧。当心受伤,师父。”

她将信将疑,远处队友一再催促,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赛场。这一场,迟暮果然赢下比赛,她欢欣鼓舞地下场,却看到曾经停着轮椅的地方,只余几瓣落花,再无人影。

那一夜,宫中扶桑花渐次开放,迟暮久久不能安眠,索性披了外衫去廖春园趁夜赏花。远处宫灯明灭,碎石小路旁大片大片的艳色花海,她蹲下身撑腮望着绽开的花盏,想,用这些落花晾干,给阿凌做一个花包枕头也很好。一丛假山后倏然一阵窸窣,她愣了愣,提起裙摆悄然行过去,却看到一株开遍扶桑花的枝头下,江凌费力地撑着轮椅,风灯投下斑驳光影,映出一个半大的球体。江凌举止向来一派从容,即使在战场亦能轻取敌人性命,如今却……

她蓦然死死捂住嘴巴,看他艰难地靠近蹴鞠。鞋尖踢到球面,蹴鞠一下滚出好远,他扶着轮椅行过去,一时不慎摔倒在地,咬牙撑住轮椅站起身,拍干衣角草灰,又将蹴鞠踢出去。整整一夜,他不知摔了多少次,她躲在假山后,将嘴角咬出血迹,直至天明。

扶桑花落了满地。

而后,迟暮一改平日嬉闹的性子,除过去学堂,便成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江凌来找过她两回,她都避而不见,甚至拿食物诱惑她,她也只是一副兴趣缺缺、无所动容的模样。直至两月后的一个深夜,苍穹一轮圆月,蝉声鸣响,紧闭的书房门“砰”的一声打开,迟暮散着头发冲进江凌卧房。他正端坐在灯下看书,听到响动疑惑抬头,正对上她兴奋的眼,他上下打量她半天,蹙起眉:“师父这是……”

大约是跑得太急,她仍不住喘息,眉眼间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嗓音有些颤抖:“这个,你试一试。”

他才看清她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东西,似乎极沉,惹得她汗水浸湿鬓角,几缕耳发贴在脸颊。

“一副青铜腿套,套在腿上便能代替你行走。我曾答应你的,还你行动自如的双腿。”她将鬓发别在耳后,腿套向前推了两分,她眸色惴惴,将几分失望掩在长睫下,“只是结构复杂,需要的部件太多,我用了学生们做的,也只勉强做到这种地步。至于是否真的成功,还要你亲自试试。”

江凌神色如常,唯有一双眼睛像落了星光。他一点一点扣好腿套,原本十分简单的搭扣他却扣了很久。迟暮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却被他抬手拒绝。修长手指扶上扶臂,微一用力,他在她殷切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墨家机关术精妙绝伦,所需部件甚多甚密,墨迟暮花了几个月的光景研制,也仅能让江凌歪歪斜斜在这室内走动。可即使如此,他却像才学会走路的孩童般,一遍一遍迈动双腿,不舍停下。

她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眼底有难掩喜悦:“阿凌,我定会让你行走自如。待这腿套修改完善,我们一同蹴鞠。”

灯火如豆,火光蓦然几下跳跃。他站住脚步,一贯含笑的眼眸沉寂如夜色,静静望着她:“人无十全。阿暮,原本不必强求。”

她却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他的双腿,眸色坚定:“我就是要强求,阿凌,我要你是十全之人,再无旁人敢置喙你半分。”

能做出会动的机关人容易,做出一副协助腿疾之人行走的腿套却很难。其原理大概等同于,新画一幅辽阔水墨十分容易,可要把江河图改为山脉图却难上加难。迟暮翻阅所有相关典籍,一边尝试一边钻研,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反倒是江凌时常劝她切莫太过劳累,凡事不必强求,绝对不允她通宵钻研,仿佛患有腿疾的那一个不是他。

江凌二十岁生日那年,迟暮为他做了一只机关小兽庆生,小兽惟妙惟肖,形似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大约是太过逼真,做好后还未送到江凌手里,小兽便不见踪影,迟暮在廖春园的湖边找到它时,它正卧在草地晒太阳。她才蹲下身,有阴影兜头罩下来,小兽已被人先一步捡起。她视线一点点移上去,赤色衣袍上一张风流面容,薄唇似笑非笑,一双狭长的眼正将她望着:“这是你做的?”

迫人气势让她后退一步,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者半天,认出他是邻国的使臣谢卿,便俯身施了个礼:“越王安好。”看了看他怀中兀自挣扎的小狼,“还请将棉棉还给我。”

谢卿举起小狼,在日光下端详半天:“此物本王甚是喜欢,不如你将它,送给我如何?”

她掩下愤愤目光,答得不卑不亢:“越王若是喜欢,我可以另外做一个双手奉上。只是棉棉已有了主人,不好另赠他人。”

谢卿不置可否,前后左右端详足够才将小狼重新抱回怀中:“送给那瘸子?”

她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握紧,却牵出个似是而非的笑意:“阿凌虽有腿疾,却从不在背后诋毁他人。”

谢卿挑了挑眉:“你是觉得,本王不敢当面这样说他?”

她却不再回答,死死盯着小狼,重复道:“还请王爷将棉棉还给我。”

他觉得有趣,微微倾身直视她不忿的目光:“本王偏不,你能奈我何?”

几丛灌木飒飒轻响,她似乎懒得同他多言一句,垂眸不再看他:“我自然不能将越王如何,只是这机关兽……”

他微微抬眼:“嗯?”

她眉目间含了浅淡笑意:“可是会咬人的。”言毕手指轻响。原本温顺的小狼蓦然野性大发,蹿起来一口咬上谢卿的左耳。谢卿吃痛地放开手,小狼灵巧地松口跳入迟暮怀中,龇着带血的雪白牙齿,转头冲谢卿露出森然笑意。

谢卿握着左耳,有鲜血沿指尖滴下来,他眸色深沉:“你……”

她躬了躬身才要告退,身后蓦然一声喝止:“迟暮,同越王道歉。”轮椅轧过碎石小路,江凌不知何时在灌木后出现,行至她身侧,低低重复,“同越王道歉。”

她停下脚步,抱紧怀中的小狼,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我没有错,为何要道歉?”

他蹙眉:“听话,道歉。”

她眼眶泛红,吸了吸鼻子,努力平稳声音,才道:“你知不知道这是给你——”

后续的话却被他打断,他神色难得认真,一字一顿道:“墨迟暮,道歉。”

一旁的谢卿抱着肩膀看戏。

她眼底染上湿意,低低说了声抱歉,抱着小狼快步跑开。

当夜,一向清静的墨居迎来贵客,木轮行过一棚缠了夕颜的花架,行过一张搁了青铜巧器的石桌,停在紧闭的卧房前。三声叩门声响起,伴随着一道温润嗓音:“阿暮。”

室内毫无动静。

江凌唇边隐隐有笑意,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精致食盒打开,霎时香气四溢。室内蓦然有轻微响动,他却像是浑然不觉,只低低叹了声:“好香。”

门板略有动静。

他露出了然神色,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继续说道:“这万福楼的酥点,热食最香,等凉了可就……”

房门豁然洞开,迟暮披了件藕色外衫立在门槛,狠狠瞪着他:“江凌你无赖!”

他将食盒捧至她眼前,微微偏头看她:“那阿暮,是吃还是不吃?”

温了一壶薄酒,腾出院中石桌,浮光月色醉人,她怒气冲冲地嚼着口中酥点,似乎将点心当成了他。半步外,他支额看她狼吞虎咽,时不时叮嘱一句“当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她眼底怒火未消,才要说什么,蓦然一阵咳嗽。

他忍住笑意,抬手给她倒了杯热茶,倾身过去轻抚她后背:“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她挥手拍开:“我不要你管。”

足足吃完一盘酥点,她才心满意足地捧着茶杯喝茶。几只百灵落在近旁花架,婉转啼鸣。他忍俊不禁拂掉她唇边碎屑,却未收回手,拇指停在她颊边:“还生气吗?”

无人应他。

“越王是邻国使臣,若他在父王面前告你一状,父王为了两国和睦,必定要治你的罪。我也是不得已,这样说来,你还生气吗?”

她神色微松,却仍不理他。他喃喃自语:“果真还在生气啊。”下一瞬,便倾身过去。

小院幽暗,偶有夏虫嘶鸣,月色投在几步外,庭内静谧无声。许久,他喘息着放开她,喑哑嗓音响在浓浓夜色里:“这样,还生气吗?”

她怔怔望着他眼底的倒影,才回过神似的,仓皇将他推开:“江凌,我可是你师父!”

他扬起清远眉眼,目光灼灼似长夜星光,唇瓣贴在她耳边:“那我思慕于师父,师父可愿意?”

她面颊红得几欲滴血,手推在他胸口:“江凌,你……你大逆不道!”

耳畔蓦然一声低笑,她浑身颤了颤,听到他低沉嗓音响在夜风中,带了难得的认真:“待我继位,你便陪我看这如画江山。”

她怔怔抬眼:“你要娶我为妃?”

一枝夕颜顺着花架攀爬而上,悠然绽放。他在花树下沉沉看她:“是王后。阿暮,六宫无妃,你是唯一的王后。”抬手拂过她耳边微乱的鬓发,“你穿上嫁衣的样子一定很美,凤冠霞帔加身,阿暮,你便是我的新娘。”

二人虽承了师徒的名分,到底没有多少师徒的崇敬之情。江国民风开放,师徒两人在一处也不违背什么伦理道德。本该是金童玉女,极为般配的两个人,却应了一句话——

迟暮说得很对,世上无十全之人,上天既不会给江凌十全十美,也不会给迟暮十全十美。

感情这东西,本就说不清。譬如迟暮早就在见到江凌的那一刻倾心于他,譬如廖春园一遇,又让迟暮走入了谢卿的心里。有些人的爱情,便是我盼着你安好,有些人的爱情,是我爱你,便势必要得到你。前一种是无私,后一种是自私。听闻前朝还因此生了学派,专门研究这两类情爱,第一类学者对第二类口诛笔伐,说自私的便不叫爱情,第二类学者便反唇相讥,言爱情都是自私的。

在此不对孰是孰非作出判断,只能判断出第一类人以穆漓川为代表,而谢卿明显属于第二类。倏然提到他,是因不过几日之后,他便再次找上门,带了专属于他的玉佩做定情信物,要迟暮嫁予他。可这人太过自负,也太过冲动,以为以他的样貌品行学识家世,是个姑娘就该喜欢他。结果可想而知,被迟暮婉拒。

他眸中陡现震惊神色,继而转为愤恨:“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那个废物!”

她清冷目光扫过他略带妖惑的面容,从容施了个礼:“越王自有万般好,只是,阿凌就是阿凌。”言毕便关门进屋,无论他在外如何叫门,她再也未开。

临走前,他恨恨看一眼紧闭的门,冷冷留下一句:“不论如何,我一定要得到你,一定。”

一计不成,谢卿就向国君求娶迟暮,亦被婉拒。国君的理由很简单,迟暮是我江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墨家后人,岂能轻易让给你。事情到了这一段,寻常人也该放弃,可谢卿不行,从儿时起,只要他喜欢的东西,便一定要得到,无论用何种方式,何种手段。于是,他趁王宫守卫松懈时,趁夜将迟暮掳走,孤男寡女共处一夜,迟暮名节尽毁。

没有人相信迟暮与谢卿什么都未发生,何况谢卿还如此痴迷于她。

我不能理解谢卿的所作所为,即便他用尽手段,迟暮终其一生也不会爱上他,甚至还会恨他,留一具躯壳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而后方知,这便是他的执念。迟暮,是他毕生的执念。无论爱恨生死,他都一定要得到她。

毕竟是邻国的王子,国君也不好发落,只是将谢卿遣送回国便再无他法。被安然送回的迟暮在墨居哭干了眼泪,跌跌撞撞去找江凌,在推门的一瞬却愣在当场。孤寂月光照进窗棂,地面一摊猩红血迹,谢卿躺在地上,俨然看不出半点生气。东倒西歪的桌椅旁,江凌坐在轮椅上,如玉面容溅上点点猩红,在夜色中异常妖冶。他手中死死握着一把短刀,看到她时,苍白面容露出诡异笑意:“师父,我杀了他,为你杀了他。”又顿了顿,“我为你报仇了。”

迟暮从震惊中恍然回神,不可置信地摇头:“可他是邻国的越王,若被他国知晓,岂不是又是一场涂炭生灵的大战……”

他适时握住她冰冷双手,缓声宽慰她:“所以我要师父你帮我。随谢卿来王宫的还有一位使臣,在谢卿对你不轨后便不知所终,大约是被谢卿灭口了。师父,你只要做一副永远也摘不下的青铜面具,戴在谢卿脸上,将他易容成使臣的模样,这样众人便只以为谢卿是失踪,后续再发生何事,都与我们江国无关。”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从来不认识他:“阿凌……”

他安抚似的将她拥在怀中,薄唇贴上她耳边鬓发,语声低喃:“只有确保我日后王位无忧,只有将毁掉你名节的人杀死,我才能娶你,师父,帮帮我。”

不过两个时辰,迟暮便将青铜面具做成,倒是多亏一众王亲贵胄打磨了不少部件。江凌先一步去安排后续事宜,迟暮独自一人待在凶室,只觉得一切都如梦一场。谢卿有罪,可罪不至死,如今却死于江凌刀下。两行清泪滚过脸颊,她颤抖着双手给谢卿戴上面具:“求你不要恨我……”

裙裾沾上血迹,她茫然望着一室血腥,如梦初醒一般拼命擦拭手上血迹,却越擦越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手指被搓得通红,她也未曾停下。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空寂室内蓦然有响动,她停下手上动作,怔怔看着原本毫无生气的尸体缓缓睁开眼,温润眼眸有些许迷茫。她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压住舌尖的一声尖叫:“你……你没死?”

他头痛似的揉着额角,好一会儿,才一点点撑起身,下身却纹丝不动。他一眨不眨望着呆立在眼前的人,明明是陌生的眉眼,唇边却扬起熟悉笑意:“阿暮。”

室内一片死寂,下一瞬,她尖叫出声。

十日后,江国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邻国越王谢卿的部下因刺杀江凌,被打断双腿,处死刑,谢卿被遣回邻国。其二,是墨家一脉的传人墨迟暮,疯了。

她逢人便说如今的世子江凌是谢卿用幻术所化,而即将被处死的谢卿部下才是江凌。江凌温言告诉众人,是那日她见了太过残忍的血腥,受到刺激才会如此。国君请遍御医也不能治愈,只好将她软禁在廖春园。

九月初三,是囚犯行刑的日子,世子江凌请旨亲自监斩。穿着破烂的男子被牢牢锁在囚车,双目空洞却一言不发。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议论,说他在牢中因为辱骂世子,被毒哑了嗓子,挑断手筋脚筋。听闻此人还曾协助邻国的越王意图对墨家后人不轨,才致那小姑娘疯疯癫癫,果真是恶贯满盈其罪当诛。

白衣的世子遥遥立在高台,漠然望着冷肃刑场中木质隔间里披头散发跪着的囚犯,清远眼眸闪过难辨情绪。云头遮住日光,苍白天幕现出昏暗阴影,不多时,竟飘下鹅毛般的白雪。

高台上,江凌猛地将双手撑在桌案,原本温润的眼眸漫上寒意。捆得严严实实的囚犯似乎意识到什么,缓缓抬起头,冷风吹开敷面的鬓发,露出相貌平平的五官,唯有一双眸子透亮。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霎时暴雪纷飞,江凌低声同身旁副官说了什么,下一刻刑场持刀的守卫又多了一倍。围观群众倏然议论纷纷,九月飘雪,莫不是有何冤情,却不敢妄言,不知谁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有黑影自云端飞驰而来,大鹏的翅膀带起飓风,转眼便落在刑场。近旁的守卫被大鹏的羽翅刮倒在地,翅膀上跃下一个姑娘,在这一片肃杀冷意中,却穿了极繁华的嫁衣,金凤展翅欲飞,层层叠叠的赤色裙裾扫过染满血腥的同色台阶。四周林列的三层阁楼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高台上蓦然一阵呼喝:“不要放箭——”

弓箭手手中的箭矢已如流星密密麻麻射向刑台。

——若有无关人等出现在刑场,杀无赦。这是前一日世子吩咐的话。

泛着寒光的箭矢大半被大鹏鸟挡下,仍有一些穿过它铁甲身躯,细细密密钉在刑场。有一支正钉在迟暮的肩膀,她却浑然不觉,只一步步爬向刑台。鲜血漫过赤色嫁衣,一滴一滴地滴在她行过的路上。十八阶台阶上,一身素色囚衣的囚犯直直望着她,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脚步停了一瞬,下一瞬,便更坚定地迈向上一级台阶。

他说,快走。

可她不能。

最后一级石阶,她擦了把额角冷汗,与她寻常玩累了他替她擦汗时如出一辙。不过十余日,他已瘦得不成人形,可想而知受了多少折磨。时光仿佛静止,隔着半阶石阶,从生到死的距离,她一点点抬起衣袖,露出一截莹白手腕。她深深看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底:“我来同你成亲了,阿凌,我今日这样打扮,好不好看?”身体却蓦然一晃。

地底有什么轻微晃动,接着猛烈摇晃,像一只蛰伏千年的神兽要破土而出。

“地龙,是地龙——”

人群霎时一片惊慌,守卫惊慌失措地收起弓箭,不知该躲去何方。每一寸房屋都在震动,仿佛一条巨大的龙在地下翻搅,悬了高高旌旗的大梁晃了几晃,如倾塌的高楼压下,“轰隆”一声巨响,石阶尘土飞扬,她狠狠一晃,猛地扑向木栏。大梁已不偏不倚将他压在身下,他呕出一大口血,眸光渐渐涣散,瞧神情是想握住她的手,却因被挑断手筋而不能挪动分毫,牵唇露出个温润笑容,嘴角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丝毫声响。

高台上原本身患腿疾的世子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跃上行刑台,用力拉扯穿着华丽嫁衣的姑娘:“迟暮,快走,再不走就……”

她却一把推开他,珠翠碰撞出泠泠轻响。她跌跌撞撞地扑进木栏内,将不知何时打开的牢门紧紧锁上。

“吧嗒”一声,也锁上了所有希望。

他愣了愣,双眼血红,疯了一般拍打铁门:“墨迟暮——你疯了!再不走你可就要——”

地底发出山呼海啸的震动,她却像浑然没有听见似的,紧紧蜷进囚犯的怀中,安心地闭上眼:“阿凌,我来陪你了。”

天地间皆是动荡哭号,唯有这一方净土,一生一死相拥的二人。

他听不到她的话,可她仍然固执地说下去,似乎下一瞬,他就会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笑着唤她的名字。

“你说过的,要我陪着你,阴间苦寒,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去呢。”她低低笑了一声,“来世,我们再做夫妻好不好?没有家国,没有帝位,只有你和我,平平凡凡,一双人。”

墨迟暮和江凌双双死于这场意外。我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饶是见过墨旸山的那场大火,见过剑冢的杀伐,也从未觉得这样令人心惊。佛说,凡事不可强求,有些人强求过,毫无结果便安然放下。毫无结果依然要强求,只能两败俱伤。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静待幻境就此终结,可那一幅幅画卷却如水墨褪尽,复又染上新色。时光如飞逝的走马灯,在我眼前迅速倒转。

我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暮景——竟是我记忆中的那些事。

是清华寺苏内竖宣旨将我许给贺连齐。

是祁颜在庐陵救我性命。

是在学堂堂测时祁颜予我的小条答案。

是幼时我孤僻一人,祁颜从宫外偷偷拿了糖葫芦哄我。

画面一转,是一盏烛灯下,长案上几个零散部件,有人在摆弄着一个婴孩的机关人。那人的面容隐在阴影看不真切,蓦然觉得背后沁出涔涔冷汗。

我怔怔看着他将最后一个部件安好,两指夹了一道符咒,符咒倏然燃起新火,触到机关人的肌肤时转瞬不见。须臾,室内蓦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烛火渐渐映出他半边面容——

竟是谢卿。

画面墨色褪尽,下一瞬,是谢卿将一个包袱扔在静水崖的山涧。

我怔怔看着眼前所见,看着几日后国君从山涧捡到个包袱,他轻轻掀开裹布,露出其中不足月的婴孩。

意识到什么,我狠狠咬破指尖,露出一片青铜纹理。脚下一软,我一把撑住结界才未摔倒。过往记忆回潮一般涌入脑海,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什么失魂,什么无情无感,什么断情绝爱。

原来,我只是一个机关人……

是了,机关人哪来的什么伤心痛苦,哪来的什么情思五感。

可不就是冷血无情?

有世界坍塌在我眼前,天地发出山呼海啸的响声。尘土飞扬中,我看到一个白色人影,飘至我身前。我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有答案在胸口呼之欲出。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听到自己颤抖的嗓音,低低问道:“所以,我便是以你的样子做出的人偶,是不是?”

与我如出一辙的嗓音叹息:“帝姬所料不错,我同帝姬确然有些渊源。在我死后,谢卿费尽心力收集了我的魂魄,企图将我复生。他偶然得了这块储着我魂魄的魂玉,也就是青玉命盘的母盘,他才知晓青玉命盘原有子母两块。不仅如此,世间还有另外七件神器。这八件神器法力无边,甚至能让人起死回生。他寻遍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说到此处,她嘲弄一笑:“不知是否真的感动了上苍,他竟遇到了创造这神器的真人。真人见他失魂落魄又身怀异能,一时心软便收他为徒,意图将他感化。可谁知他非但没有被感化,反而觊觎真人的法器。被真人察觉之后,担心法器被盗,真人便将法器散落世间诸个尘世,并将他囚在静水崖思过。”

她又嗤笑出声:“他又如何会思过。真人深居简出,寻常人难以见得,他便化成真人的模样,骗取国君的信任,让祁颜为他找八件神器,说是来救你性命。其实神器中都封着心怀执念之人的精魂,他想方设法将他们骗进神器,便是要用这些精魂注入你体内,让你彻底变成凡人,再用你做躯壳将我复活——我倒不知他为何对我执念如此深,数百年也不曾放弃。”

结界发出嘶嘶响声,她停驻一瞬,复又说道:“不知我所说的这些,是否解了帝姬心中疑惑?”

一桩桩一件件的真相,让我惊叹神伤,原来是谢卿将秦昭封入前尘镜,又骗颜安与颜欢换魂。我强撑住身体,缓声问道:“那我……”

“在我死后,他便精习我留下的机关术数,做了一具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偶,打算再复活我时作为躯壳之用。只是此类机关术有违人道,书上曾说施术人和受术人皆会遭天谴,即使做出人偶也活不长。你之所以会失忆,只因你的记忆都存在肌肤,伤了身体的任何一处,自然不再完整。”她似乎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在黑暗中望着我,“只是如今,你已不再是我,你生出了情思五感,除了没有心脏,血脉还未长全,已与常人无异。”

我讷讷:“可我既无心,又如何能真正变成活人。你又如何能进到我的身体?”

“谢卿还找了一位同你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作为第八件神器,美人心。”她望了眼薄如蝉翼的结界,“半个时辰之后便是血月,谢卿已定在那时施法,用封入神器的魂魄作为祭品,将我复活。我魂魄受损,修养百年方才补齐,倒是可将你强行推出魂玉,看看是否有办法拦一拦他。只是我……”

我担忧地接口道:“你会怎么样,魂飞魄散吗?”

她低声笑了笑:“不知道,只是被谢卿封入神器的姑娘又何其无辜,若施法成功,她们的精魂便再也不复存在。阻止谢卿,这是唯一的办法,恳请帝姬同我尽力一试。”

我觉得奇怪:“你不想活着吗?”

她说:“若真将我复活,我大约会再死一次吧。我一生自出生起无父无母,唯一牵挂便是……他长眠于地下,我本应去陪他。”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只是若我也魂飞魄散,世上便无人会记得他,我同他的那些事,请帝姬替我记着吧。若今次帝姬能活下来,日后同人说起,也是折子戏文中的故事一桩。”又是一阵唏嘘,“有些情,即使百年之后也难以忘怀,就如我对他,就如……谢卿曾经将我所骗,如今又利用祁颜利用于你。我们都一贯把人心想得善良,却不知世上千万人,并不都如我们想的一般。”

我想了想,说:“也许在这凡尘俗世,我们本不该善良。”

一步外,她似乎在笑:“帝姬,善良本没什么不好,若连心中所愿都不信,又与他们有什么分别?”

有刺目白光破土而出,蓦然一阵眩晕,下一瞬,我已落在寝殿的院中。

一切与我被封入结界时无甚差别,只是今夜的风着实大些,我裹紧裘皮向殿外跑去,迈出殿门顿觉毫无方向,刚巧碰到在花园夜游的贺连倚,告诉我方才碰到贺连齐,急匆匆地往清华寺去了。末了,他又问我,病可是痊愈了,那个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我顾不得答他,只让他驾马携我出宫,直奔清华寺而去。

山涧寺庙夜中清寒,我让他在寺中等我,若我今夜未归……也不能怎么样,只留话让他告诉国君,白衣真人断不能再相信。

清华寺依山而建,后山山顶是我曾同祁颜喝凉茶的地方,再往后便是一座观星台。每登上一阶石阶,风便大一分,我死死攥住裘皮的毛领,顶着风拾级而上。

观星台上十分热闹。

丈宽的白玉石台上像是摆了什么阵法,七个神器泛出各色光芒,贺连齐搂着个姑娘在阵中,形容确实与我有九成想像,只是不知怎么已是昏了过去。祁颜亦在阵中,今日这一身着装尤为庄重肃穆,仿佛参与什么盛大祭典,绣了繁复暗色花纹衣袍被风灌满,周身环着细小光芒,指尖一道燃着幽蓝火焰的符纸。

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白衣真人站在阵外,如今方知,从前的他都是谢卿所化的幻象,被真正的白衣真人囚在静水崖,今夜却强行冲破囚禁法术来到占星台,想必是至关重要的一刻。看到他时,我本想避一避,他却先一步看到我,拈须踱步而来,望一眼阵中,似乎颇为满意:“想不到你能从魂玉中出来。既然来了,就与我一同看看,我这乖徒儿,是如何救他心上人的命。”

我看着他:“你不必再诓我。”

他有些诧异:“哦?你都知道了?果然是聪明——”

我问:“将秦昭封入神器的是你,将穆漓川的情思用招引琴剥离的也是你,又利用颜安将她骗入神器中……”

他难得露出得意神色:“你猜得不错,是我将秦昭封入神器,又故意剥离穆漓川的记忆,甚至就放在墨旸山的山洞,待秦昭看到那些前尘过往,自然会更加痛苦。”

连我们会发现招引琴弦也在他的算计之中?我恨恨:“你还真是不择手段。其他人也就罢了,颜安对你那样忠心,至死都没有背叛你,你却还能对她下此毒手。”

他轻嗤:“不择手段?却也不错,不过我是想放过颜安,只是颜欢的魂魄太过虚弱,不过几日便魂飞魄散,我只能重新计较。进入神器之人,必定是经我千挑万选。”

“所以那时你的目的,并非真的是《千法书》。”

他眸中现出异样神色,大笑出声:“若非你是我亲手所做,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她了。你料得不错,我为颜安救出源婆婆,她自然会更信任我,至于《千法书》这样的东西,世人皆想得到,那我也要争上一争,岂不是两全其美?”

指尖掐在掌心,痛得彻骨,我定了定心神,道:“贺连齐也在你的控制之中?”

“比起贺连齐,祁颜更好控制。”他沉吟片刻,“贺连齐受控于我那乖徒儿,徒儿又受控于我。一盘棋只要能掌控最关键的棋子,看那棋子掌控全盘,便是你在掌控全盘。”

我摇了摇头:“是你太小瞧二哥。”

他却放声大笑,笑到身体都躬起来,神情近乎疯狂:“祁颜喜欢你,他才会真正担心你的安危。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很容易被人掌控。万万没想到,世间的痴人竟有如此多,真是好笑。这样的情,丫头,你可明白?”

“所以你就引诱祁颜,骗他说我的命需要八件神器才能挽救,让他去用他人的命来救我?”

谢卿笑了笑,视线移至阵中的姑娘沈潋身上:“我是曾想用她代替你做躯壳,一切便会简单许多。可她深陷情爱无法自拔,情思无法抽离,你无心无情,做躯壳最好。不过你既生了情,倒也无妨,待今夜后我先将沈潋的心剜出来,再慢慢净化你的情思——这一次,我要她完完整整属于我!”

我转头看着他痴狂的面容,只觉得这个人疯了。他将那么多人封入神器,利用的便是他们的执念,殊不知,执念最深的应是他自己。

墨迟暮说让我想想是否能有破解之法,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祁颜停手。可又担心强行入阵让阵中人遭到反噬,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觉一道冰冷目光,直直定在我身上。

祁颜不知何时看了过来,他还不知道一切都是谢卿的局,他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他不知道他亦是身处险境。

谢卿斜睨了我一眼,高声说道:“祁儿,不要犹豫,这一生如此短暂,为了挚爱,势必要付出代价!”

祁颜却没有回应谢卿,神情平静得犹如一场正在酝酿的暴风雨,他严肃地同我道:“九辞,回去。”

狂风不歇,我摇摇头,大声喊道:“贺连崇,你用别人的命救我,这样的性命我不要也罢!”眼前这个人,本该有大好的前途,有坐拥天下之能,有卓然之貌,还有一副能辨善恶是非的好心肠。我怎愿看到他为我这般手染鲜血!

我怎能让他一生都活在愧疚中!

我大吼出声:“贺连崇,你这样做有违道义!”

结界爆出零星光斑,天空一轮血色圆月,是术法在增强。他额头渗出冷汗,视线仍落在我身上,冷冷道:“你同我讲道义,可你却要因为道义而殒命。你说,我是该要道义,还是该保你的性命?”风声呜咽,他说,“我别无选择。”

我愣在原地。原来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是机关人,知道我没有心,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怔了怔,却再也拿不出方才的气势:“那你也不能……”

“九辞,你根本不懂爱为何,恨为何,以为书本中大仁大义便是准则?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去,哪怕你觉得我自私,哪怕被天下人不齿,我也不能。”他语声冷静,他在筹划的那一刻,便已知晓会有今日的结果,以及今日往后的所有结果,他愿意一并承担。

眼前的他神情决绝,月光中拢出妖异颜色,片刻后,又轻声笑了笑:“只要你活下来,那些都不重要。”

下一瞬,他猛地抬手。结界白光蓦然大盛,躺在阵中的姑娘腾空而起。

“二哥果然好筹谋!”情急之下,我骤然喊出来,声音响彻在夜风中,霎时被吹得支离破碎。

他的手顿在半空。

我顾不得身旁谢卿愤怒的视线,开始嘶喊:“二哥从前想治好我,只为我能活下来,这样便能迎娶我,坐上王位,这样无可厚非。只是我在国君眼里已是灾星,即便二哥你救了我,也不可能利用我登上王位了!”

云台上狂风四起,吹乱额发,霎时兜来一片风沙。我几乎看不清前方,只能辨别模糊的结界光晕。狂风中,蓦然一阵急促咳嗽,祁颜的声音飘散而来:“天下谁都可以这样想,唯有你不行。”

“你以为,我是为了做国君才想娶你?”隔了半尺夜幕,依然能察觉出一道深沉视线,自始至终,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半分,“唯有成为国君,才能娶你。”

我胸口传来清晰痛意,分明该是空空荡荡的一具青铜之躯,却像有温热血液破肤而出。

祁颜的声音,携着狂风,一字一字灌入我耳中:“世上最难过之事,不是求之不得,不是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是我将心剖给你,可你仍分毫不懂。你不懂,我可以等,只是,九辞,你究竟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声音细弱游丝,竟隐隐有一种哀绝之意。

有温热液体落在面颊,我伸手一摸,那是被风吹来的血迹,结界蓦然照亮半边天幕,我胸口钝痛越发强烈,几乎要将我撕裂开来,剐肤削骨,眼前一片黢黑,我痛得恍如身在炼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吼出声:“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痛一点点抽丝般散去,我一点点睁开了眼。

七件神器仍在,那小姑娘仍在,一切都在,谢卿却被禁锢在一道白光中,不能动弹分毫。

施术的结界霎时碎成万千光斑,如夜空绽放的烟花凋零。

谢卿终于化成自己的样貌,不如在幻境中所见的妖异,虽仍是年轻的面容,却骨瘦如柴,眉目间隐隐透出一股比从前更甚的阴邪。他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束缚,冷笑道:“哼,黄口小儿,你以为这等雕虫小技能困我多久——”

祁颜周身绕了十八道燃着猩红火焰的符纸,渐次在空中化出屏障,而后指尖一转,最后一道屏障竟然加在我的身上,令我动弹不得。我不自觉地扭动身体,祁颜淡淡瞥我一眼,转头对谢卿道:“不需要太久,只要能拖住你就足够了。她每入一次神器,我便在她身上捆一道结界,如今三道结界加身,即使是师父,也需数月才能破解。只是下次血月,又不知该等到何时?”

谢卿眼珠一转:“乖徒儿,你不想救你的心上人了?”

祁颜说:“自然要救,只是不会用这等残忍的方式。你太过自负,才以为我被你玩弄于股掌间,任你摆布。”

谢卿神色骤然一变,周身暴涨出数丈黑气,道:“你若再不将我放开,之后因此而丧命的人,可不止你们几个!”侧目看我,倏而一笑,“她不过是我用废铜废铁照着他人的模样做出的机关人,若我愿意,甚至能再做数十具,甚至上百具,这样的废铁,也值得你拿命去护着?”

“不管她是虫蚁鸟兽所化,还是废铜烂铁,她在我眼中只是九辞。”祁颜墨眸浮起温柔笑意,在看向谢卿时倏然变成不屑,“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又如何会懂。”

谢卿放声大笑:“冷血无情?你可知我爱一个人,爱了数百年,你区区凡人凡身,不过蝼蚁之命,又懂什么情?”

祁颜好笑似的摇了摇头:“有情便该有义,有情无义便是自私。你说你爱她,殊不知你只爱你自己罢了,师父。”

血月寒阴之至,祁颜双手在空中化出弧度,几道火光渐次围绕在谢卿身旁,他冷冷看着他:“原本救九辞的命只需一颗活人心脏,可你却要集齐其余七件神器,恐怕不只是想复活墨家的姑娘,你是想复辟你当日放弃的王国——以大齐的数万子民血祭!”

谢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下一瞬,大笑出声:“不愧是我数百年才千挑万选出来的徒儿,果真聪慧灵敏。原打算事成之后留你一命,放你做大齐的国君。只是这些事情被你知晓,也断断不能留你了。”

“让我做大齐的国君?”祁颜眼底泛出冷意,“你担心我不受你控制,暗中给国君送信,让他扶植贺连齐为下任储君,同时又在明处支持我,让我更依赖于你。”他摇头笑了笑,“只是这些小伎俩,你真觉得,你的王国复辟之后,你有能力登上王位,议国事,施国政?”

谢卿面色铁青,捆在身上的缚妖索逐渐现出细小裂纹,他狂吼:“我杀了你——”

祁颜微微垂眼:“我本也没想过苟活,即使拼上性命也要阻止你。我大齐数万万子民,怎能毁在你手里。”

狂风吹满他白色衣袍,似振翅的羽翼,祁颜周身缠绕赤色怒龙,直直朝被束缚的谢卿袭去。

眼看龙头即将一口将谢卿吞没,萦绕在谢卿身上的黑气蓦然暴涨数尺,缚妖索应声而碎,黑气化作六臂妖兽,霎时将火焰腐蚀干净。祁颜闷哼一声,倏然捂住胸口,嘴角渗处鲜血。指尖又划出三道符纸,电光石火间飞向谢卿面门。

一来一回之间,明显谢卿更占上风,祁颜修习幻术不过也就短短十余年,可谢卿却活了数百年,根本无法匹敌。不过三刻,祁颜已浑身是伤,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自肩头划到腰间,鲜血染满衣袍。我奋力挣扎想挣脱护着我的屏障,可挣脱了又能如何,我什么都做不了。

真是让人绝望。

黑气再次袭来时,祁颜早已精疲力竭,勉强化出半幅屏障挡了挡,黑气如利剑无往不破,将他击飞出去,身体狠狠撞在观星台的玉石柱上,喷出一口血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屏障中:“二哥——”却被障壁尽数挡住,只余被风割裂的嗡嗡声。

谢卿擦拭掉唇边血迹,双目赤红,冷笑着走近祁颜:“想杀我?就凭你?”

我茫然看着眼前所见,却帮不了他分毫,第一次觉得自己竟这般无用。

祁颜撑起身体不住喘息,嗓音却难得平稳:“我自知胜不了你,却不能袖手旁观,只是……”视线却倏然落在谢卿身后,漂亮的眼眸漫上零星笑意,“师父,你身后又是什么?”

谢卿愣了愣,蓦然一阵狂笑:“果真是黔驴技穷了吗?如此雕虫小技,也想骗我?”

他撑住白玉石台,费力站起身,被他拂过的地方留下斑驳血痕:“你觉得,我会打毫无胜算的仗吗,师父?”

“卿儿,看来为师,仍是不能度化于你啊。”皓皓夜空中蓦然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

谢卿倏然面色惨白,却仍固执地不愿转身,似乎他看不到,来人便不存在一般。那声音由远及近,天幕似乎有悦耳钟声,狂乱妖风渐渐止歇,谢卿仍定在原地,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兀自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分明——”

“分明杀了我?”一位白衣白发慈眉善目的老人抚着胡须施施然从天而降,赫然就是谢卿从前化出的模样——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白衣真人。

真人缓步踱到他身前,自上而下打量他片刻:“百年未见,你竟还未将为师忘记,倒让为师颇感欣慰。”

谢卿如见鬼了一般,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涕泪横流道:“师父,师父,原谅徒儿当日年少无知……”他眼底蓦然寒光闪现,我一句“小心”还未出口,已见他手中黑气化成一支袖箭“嗡”的一声射向白衣真人的面门。

白衣真人一动未动,眼看箭尖距他双目间不过半寸距离,便堪堪停住,下一瞬,箭头掉转,回身射向谢卿!

利箭入肉声破空响起,谢卿不可置信地任由黑气没入眉间,他踉跄后退几步,后背猛地撞上白玉石拦,脚下不稳翻下山崖。

我赶忙跑过去,被祁颜一把拎住衣领提回来,只能撑着脖子望着灰蒙蒙的山涧,除过怒涛汹涌,再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狂风骤止,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血月隐在墨云之后,再出现时,白净如玉。

白衣真人双手合十念了句咒,兀自摇了摇头:“都是老朽的罪过,当初便不该一念善心将他收留,在他几次三番表现出嗜血杀戮时,还妄想将他度化。孽缘,都是孽缘。”

我抬头望了望墨蓝天幕。

有脚步声渐近,我仍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低声询问:“二哥,你方才是不是又生我的气了?”

脚步声一顿,半晌,响起祁颜带着疲惫的声音:“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我说:“就是刚才,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你还凶我。”

他叹了口气:“我没有凶你。”

我说:“你凶了。”

他说:“我没有。”

我说:“你凶了。”

他蓦然咳嗽两声,好气又好笑似的:“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你能不能先转过身来?”

我说:“我脖子僵住了,转不过来了啊——”

结界消散,我跑去看了看贺连齐怀中沉睡的姑娘,果然是同我长得一模一样。贺连齐说,这姑娘本不属于这个尘世,是随他而来,她跟着他受了很多苦。我还听说我被囚禁的那段时日,谢卿为免旁人生疑还找来一个机关人在宫中代替我。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没有心脏,不知还能活多久。白衣真人看到我,施施然一笑:“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那日在庐陵碰到的人,竟然是本尊!而我只当他是一个江湖骗子,躲得老远。若是那时我且听他一言,是不是便不会有如今的事端?

祁颜将伤口简单包扎,转身恭恭敬敬地对白衣真人行了个大礼:“真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在一旁好奇四下打量的白衣真人睁开眼睛,抚须笑道:“让老朽猜猜,世子可是想让我救这两位姑娘?”

一旁的贺连齐蓦然抬头。冷风呼啸,他将怀中的姑娘又拥得紧了些:“真人可有法子?”

“真人明鉴。”祁颜点点头道,向身后瞥去,“阿潋她……还这样小。七件神器既原本为大师所有,不知大师是否愿意替她续命?”又望了望我,“九儿生来是机关人,无心无情,倘若将我的心给她,她是否还能活下去?”

我瞪大眼睛,祁颜要将他的心给我?我不要他人的命救我,他便要拿自己的命救我?

山涧偶有野兽嘶鸣,白衣真人眉目慈祥,想了想道:“原本这神器只是我闲来无事所做,却不想生出这样多的事端,竟害了人,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如今能用它救命,也算是好事一桩。”又看了看我,“至于这位姑娘……可愿让老朽诊一诊脉?”

我茫然地伸出手,他三指搭上我手腕,“唔”了一声便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胡须:“虽不知因何,但姑娘你已生出了心脏。”

祁颜猛地转过头,一把抓过我的手,眼底浮起笑意。白衣真人含笑又道:“不过……”

祁颜与我齐齐发声:“不过?”

白衣真人说:“姑娘既原是机关人,自然是青铜身,却生出一颗凡人心来,到底是不妥。”

祁颜蹙了蹙眉:“真人……”

白衣真人打断他:“当初谢卿执念太深,害人害己,也怪我这个做师父的放纵。你虽说并未受他多少影响,却到底师从于他,对眼前这位姑娘又用情至深……”

祁颜了然点头:“所以真人担心我步谢卿的后尘?”

白衣真人露出欣然笑意:“唔,不愧是我的徒孙,这样聪慧。那便这般,我可以将这位姑娘的躯壳化为凡人——只是你须得同我云游修行,直到洗清内心杂念。”

不知何时起了雾,观星台上云雾迷茫,似在云端。皎皎月光下,祁颜明眸含笑,双手合十恭敬行礼:“多谢师祖。”

一切原本该就此结束。我们一行人下山去,医好伤,误会冰消雪融,落得圆满。

贺连齐却忽然向我身后吼道:“贺连崇!”

我茫然回头,祁颜不知何时倚在白玉栅栏上,而被他倚过的地方,染上一片嫣红。

我跌跌撞撞过去扶住他,手按在他背心,一片温热濡湿。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勉强撑出个笑容,“二哥你又想装受伤,让我照顾你是不是,别再骗我了。”

他面色惨白,薄唇动了动,轻声说出几个字:“将你安顿好,我便放心了。”

我拼命摇头:“你怎么能放心呢?我这样不省心,得要你照顾才……”

他连说话都费力,却仍固执地望着我,似乎怕之后再没有机会:“宫里那样多婢女,不……咳咳,不够你使唤吗?待贺连齐继位,自然会为你安排一门亲事,那时,会有人将你照顾得很好很好。”

我用力按住他的伤口,可血仍然不断从指缝中淌出来,让人绝望。我带着哭腔道:“贺连崇,你这个骗子!口口声声说想同我在一起,让我喜欢上你,你不许不要我!不许!”

四周刮起呼啸冷风,带起一地落雪,他眸光微亮:“你说……什么?”

我附在他耳边,哑着嗓子:“我说,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再说一次。”

我贴得更近,想将他凉掉的焐热:“我说,我喜欢你,贺连崇,我喜欢你,你不许死!你若死了,我立刻嫁给别人!”

皓皓月色下,他低低轻笑,缓缓闭上眼:“九儿,从今以后,你要……开心些……我不想再看到你哭了。”

我将自己关在寝殿,整整两月。起初许多人来找过我,贺连齐、贺连倚、国君,我只在白衣真人来时问了一句:“大师是否能将他救活?”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勉强撑起身体,嘴唇干涸,每说一个字都是撕裂地疼:“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呢?”

白衣真人看我许久,缓缓叹了口气:“帝姬,他生前最后的愿望便是让你好好活着,你如今这样,若他知晓,又该是何种心情?”

我嗤笑一声:“那他就来训斥我啊,他从前不是最喜欢训斥我了吗。”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殿大吼,“贺连崇,你不是不想看到我哭吗,可我天天以泪洗面,贺连崇,你倒是看一看啊!”

没有你,我要怎样才能开心。

贺连崇,再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贺连崇,我好想你。

我翻遍整个寝宫,也没寻到祁颜给我留下了什么念想,倒是翻出他不知何时给我修改的课业。我将厚厚一摞书册抱在怀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灯火昏黄,直看到双眼看不清事物,眼前忽然变了场景。

我怔怔地看着幻境中的我跑进祁颜的寝宫,左右寻找,最终看到桌上的一摞书信。书信都是同一人所写,字体漂亮娟秀,开头都是“师父”二字。我自知不该随意翻看,却忍不住一封封看下去,信中大多都在说些琐事,譬如“我自然相信师父能救我的命,师父天下第一厉害”,又如“师父,我遇到了一个人,他从火海里把我救出来,我要怎么报答他”。其中一张边角有些起翘,想来是读过多遍,信上不过寥寥数语,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师父,我同你的婚事……你答应父王了?”

身后传来响声,我怔怔地看着祁颜走进来,扯过我手里的信纸随意扫一眼,皱眉看我:“近日天气寒凉,太医不是嘱咐你不要多走动?”

我退开半步,信上的字还历历在目,他怎么能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我张了张嘴想问他,可我又凭什么问他?

“九儿。”他不知何时重新站在我身前,眸色沉沉。

脑中“轰”的一声,后知后觉意识到我看到了什么。从前知晓归知晓,可真的看到,还是不能相信。他果真同别人有婚约,那又何必口口声声说要娶我?

我推开他跑出殿外,一路横冲直撞,竟不知怎么跑进国君的寝宫。脑中生出一个念头,他既然心有所爱,娶我只为王位。想必他内心也很纠结,不如我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娶了心爱之人。至于王位,我想只要他想要,一定另有方法得到。

我穿过一众迷茫宫人,国君仍带着病容,我行了个礼,挺直脊背,一句话冲破喉咙,被我掷地有声地抛出来:“父王,女儿恳请嫁给贺连齐。”福了福身,转身却看到纱帐外,祁颜直直立在那儿,神色空洞。

心中压下的重石顷刻间碎成齑粉,却空荡无所依。走出殿外,祁颜一路跟在我身后,直至周围再无人烟,才忽然出声道:“想好了?”

我转身看他,视线自他好看的眉眼一点点移下来,颔首道:“是,想好了。”从前听三哥说,一个人说的话会骗你,做的事会骗你,唯有眼睛不会骗你。我死死盯住他,想看到哪怕半分假象,却只看到他破碎的神情。

他抚了抚额,低笑一声:“我果然还是留不住你。”

他眼底浮起我看不懂的悲色,沉思片刻,我喉咙干涩:“世人总喜欢伪装,连二哥也假意喜欢我,想娶的却是他人。其实又何必这样麻烦,若是你同我说你只为王位,让我配合你演一演,我也可以答应,又何苦大费周章地骗人呢……”

话未完,忽然被他打断:“我从不是为了王位。”他嗓音沙哑,“我此生想娶的人,只有你而已。”

我摇头苦笑:“事到如今,再骗我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究竟要如何才能相信?究竟要我如何……”接下来的话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季末不知从何处出现,一把扶住他:“帝姬少说些气主子的话吧,这些日子主子为了帝姬的病疲于奔波,白衣真人说神器储魂日久,已有颓败之相,他就放血将养那些神器……”

我裹紧外衫,仍觉得冷。季末方才说什么?什么储魂,什么放血?

“季末。”未等我想明白,祁颜已出声打断他,抬起头,又是一派平静模样,只是眸底泛出异样赤红,“从前我觉得,只要你欢喜,没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可我现在后悔了。我不会让你嫁给他。哪怕你会恨我,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他。此生此世,你只能是我的。”

原来那时,他因我伤重,我却什么都不记得,还让他去救贺连齐……甚至告诉国君我要嫁给贺连齐。所以他才会让那时还假扮白衣真人的谢卿告诉国君,我早已不是福星。

眼泪夺眶而出,我捂着心口闷哼一声,眼前画面一转,是数年前的光景,那时祁颜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灼灼桃花树下,他问我:“六位世子各有千秋,九儿中意哪一个?”

我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想了想,道:“大哥太闷,三哥又太风流,小五嘛……倒是甚好。”

他微微侧目,我笑起来:“不过在我眼里,还是二哥最好。”

一瓣桃花落在他肩上,我正欲拍落,却被他一把握住手指:“所以,你愿意嫁我?”

我愣了愣,笑出声来:“那要二哥当了王上才行。”

当日不过一句无心之言,他却当了真。

这些事,我竟全都忘记了。

有句话说有缘无分,他对我的心意,我懂得得太晚,理解得太晚,回应得太晚,如果再早一些……

可世间哪里来的如果。

日落月升,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两位世子接连不知所终,国君大受打击,本就病恹恹的身体更是大不如从前。我偶尔从宫门处远远一望,看到他霜白鬓发,心里五味陈杂。冬去春来,内宫一片春意盎然,我终于走出寝殿,桑俞在院中看到我时,手里的饭菜摔了一地,哭着扑过来:“主子,您……您终于……”

我摸着胸口怦怦跳动的心脏,闻花香,知饥寒,知冷暖,心有五感,却丢掉了祁颜。

从前那些讲情情爱爱的诗句,我曾一度认为是自古诗人都太过矫情,如今方知,只是没有遇到魂牵梦萦的人罢了。

无数个夜晚,我望着空茫茫的帐顶,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我同祁颜的那些过往,从前不会回想,是我知道我与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有足够的时间创造崭新的回忆。可如今却只能靠微薄记忆来思念。

我从不知夜有这样漫长。

有时真正失去,才方知须得珍惜,是他那时同我说的话。这一场变故中,我们每个人,神器中的每个人都何其无辜。

情爱理应被好好呵护,而不该利用执念,最终害人害己。

我问白衣真人,那些被封在神器里的精魂,如今又在何处?

白衣真人抚须远目天边,良久:“自然是去了该去的地方。”

入秋时,下了两场冷雨,贺连齐携沈潋回宫探望。我望着这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一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她却同我道:“帝姬不必这样看我。我从小便知性命只有十八年,拼尽全力想感受世间一切。如今续命,自然都是赚来的,哪有工夫计较其他,自然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恨上面,恨他却爱他,到头来一无所得,又图的是什么?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既爱他,他也爱我,便足够了。”

我想了想,说:“我其实,很羡慕你。”

她回了一个笑:“羡慕我?祁颜将你放在心尖,贺连齐当你是至亲妹妹,你羡慕我什么?”

有落花飞舞而下,我摊开掌心接住一瓣:“活得久又怎样,从不知喜怒哀乐,不知爱恨,哪怕活上几千年,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讨厌宫廷,讨厌繁杂礼仪,讨厌小心翼翼彼此算计,可我胆子这样小,从不敢忤逆也不敢反驳,连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

她爱上贺连齐,追随他来到齐都,我却连爱是什么都从没有体会过,将我启蒙的那个人已经不知所终。虽然过程艰险,她如今终究能与贺连齐相守,的确比我要幸运得多。

又一年新春,桑俞收拾旧物时寻到妥帖收在妆匣下的荷包,窗外蓦然几声烟花,我披上外袍倚在门边。我生辰的那一夜,祁颜也是准备了这样好看的烟花,我当时却还嘴硬说没什么新奇。如今想来,其实我那时很开心,很开心。

冷风吹起衣袍,有什么从腰间掉出来,我捡起荷包,倒出其中的符纸。经年日久,符纸早就不如从前光亮,加之又泡过水,我小心翼翼将撕成几片的符纸捏在手心,想了想,拿出一片,一撕两半,又撕一半,再撕一半,等了许久。

毫无动静。

季末护在一旁,自祁颜走后,他便成了我的贴身侍卫,想起他曾说,符纸撕碎时祁颜会有钢刀剜骨之痛,方才知道很难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实话,殊不知这句也是在拿我打趣。

桑俞搬来软垫,我呆呆地坐在院中石凳上,喝了三壶热茶,从烟花腾起望到空无一物的夜幕,狠狠地将符纸撕得粉碎:“骗子!”

宫墙外蓦然一声低呼:“嘶——”

手中纸屑随风飘落,似雪白落花,我怔怔望着朱色宫墙,眼泪夺眶而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