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1 / 5)
作品:《灼灼桃花凉2》流光剑
秦昭说我中了失魂,可秘术一向无迹可寻,是否确有此事实在难以判断。若我拿着前尘镜去找御医,只怕没有病也会诊出病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寻来许多古籍,盼望能有一星半点的收获。可我着实想得太过简单,秘术之所以称之为秘术,又怎么会轻易载入书籍。
祁颜来我宫里时,刚好看到我蹲在比人还高的书堆后面,兴致勃勃地翻看一本古书。有阴影兜头罩下来,挡住窗棂投进来的日光。他调笑道:“这是哪门课业要堂测,把你吓成这样?”
我抬起头。祁颜穿一袭月白长袍,不如平日在太学时端庄雅正,反而多了几分儒雅的意味。晨光照进他的眼眸,映出浅浅的褐色。私心觉得祁颜去修道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惜大齐没什么能供人远观欣赏的职业,否则一定会被万千闺阁少女竞相追捧。
见我愣神,祁颜卷了册书卷在我的头顶轻拍一下,语声调侃:“又不专心。”
我装作痛苦地捂住额头,略略犹豫,还是将秦昭所言尽数说予他。与我相熟的人中,祁颜算是见多识广的第一人,听宫里的老人说,祁颜自幼便在静水崖修行,闲暇时日就泡在藏书阁看书,长大些又去游历四方,俨然一副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权力、金钱、美人于他就像过眼云烟。所以当我听闻皇子们挨个去找国君求亲,十分怀疑祁颜只是为了融入尘世,不显得特立独行,才勉强随众人一起做这些俗事。
听我讲完事情因果,祁颜皱眉思索半晌,不置可否道:“若真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人总有七情六欲,你的感情被封印,便不会感知到喜悦或悲伤。”
我想了想,说道:“其实这样不也很好吗?”人生在世多年,喜怒哀乐瞬间,多少烦恼痛苦皆因情而起,没有情,就不会有烦恼,看起来倒像是桩因祸得福的好事。
他将我从地上拽起来,目不转睛地看我一会儿,皱眉道:“你只看到事情的反面,殊不知感情也有开心、欣喜、欢愉、快意,你只为了一点可能会发生的不快便放弃开始的可能。放弃那些开心快乐的事,不觉得得不偿失吗?”
我怔住。
他又道:“何况,你知道行尸走肉是什么样子?”
经他这么一提醒,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来。我偏爱读杂记话本,因与祁颜同坐,趁他不在偷偷翻过他读的那些道典法籍,其中一章便是讲走尸。书中所言,走尸乃是未腐之死人所化,形容丑陋,毫无意识,六亲不认。我想象一下自己如走尸一般活着,便忍不住一阵恶寒。
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祁颜轻飘飘看我一眼,挑眉道:“你以为仅仅是这样?尸化严重一些的,大多满身恶臭,肉身只腐烂一半却毫无办法……”
我痛苦地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去堵他的嘴。他被我遮住半张脸,只留了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高深莫测地看着我。确保他不会再讲什么恐怖的形容,我讪讪松开手,低垂下头:“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然,还没有想出办法,祁颜已被国君紧急召去,而后趁夜送来一封书信,让我今夜子时去皇宫东门等他。我不明所以,偷偷讨来一块令牌溜出宫。
冷月似清光雾霭,茂密树林随夜风沙沙作响。我茫然四顾,没有看到祁颜的半片影子,却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老树下看到一辆朴素马车。我回头遥遥望了望数丈高墙上站姿笔直平视前方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早该料到此时此地停着的马车定然不同寻常,可也没有想到不同寻常到如此地步。
行到马车边上,我才轻轻喊出一声“二哥”,已被人捂着嘴强虏进车中。
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脑中一时感慨万千,许多念头飘过皆不可知,唯一所念是下周的课业还没有交。我登时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甚至挤出几滴眼泪:“这位好汉,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孩子,你可千万不要杀我啊!”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声音竟然颇为熟悉。
我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隙,湖蓝色锦帘透出几缕月光,狭小的车厢软榻上,祁颜倚在另一侧双手抱肩,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这样的把戏,在孩童眼里是恶作剧,但在我眼里,简直是恐怖故事。我深深吸一口气,满腔怒火才要喷发,马车忽然颠簸起来,将我已经到嘴里的话全部压下。
我:“……”
大约是见我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祁颜掀开轿帘略瞥一眼,确认车夫已在赶路,转过头,从软榻下面摸出条薄毯盖在我身上:“睡会儿吧,到下一个驿站还需一夜车程。”顿了顿,补充,“你随我去一趟庐陵,有些要紧事要办。”
他若不是祁颜,我当真以为这是将我绑架了。我朝车外望了望,除过浓黑夜色,也望不出别的什么,只是分辨出走的的确是出城的路。难以想象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带我同行,我不拖累他已是万幸,实在想不出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却道:“庐陵顾家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表示知晓。
庐陵顾家,大齐最大的铸剑世家。听闻自前朝以来,始祖王上励志革新,将齐国的版图一扩再扩,扩到最后,军需供给严重不足。无奈之下,只得下令让民间铁匠也来铸剑,供军队使用。庐陵顾家便是发迹于此,几代传下来,已是极大的家业。家主举家迁移,将门户落在庐陵的淮湖畔,建归一山庄,自此安心铸剑。
而顾家之所以能成为世间最强,不是因为代代相传的铸剑秘术,大半要归功于归一山庄后山的禁地——剑冢。有传言说,剑冢安放了百柄百炼而成的剑,柄柄皆有灵性。只是顾家家规上书,历任家主一生只能在继任时开启一次剑冢,而后再不得进入,越显诡异神秘。许多江湖人士屡屡上门拜访,也只是为了远远一睹剑冢的风采。
江湖势力与朝廷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据我所知,就有不少势力皆是朝廷暗中扶植,犹如秤砣两端,以此牵制两方平衡。可顾家历代家主,虽与当地官府交情甚笃,却只是表面关系。传言先帝在世时,有外使来访。这位外使是个剑痴,十分喜欢宝剑,顾家铸剑的声誉响彻大齐,他便想借一把宝剑来观赏。拜帖都递到了归一山庄,竟然被家主婉言拒绝。
而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神秘的剑冢,是顾家的第八十一代家主,顾绍桓。据祁颜说,顾绍桓身患某种隐疾,重金相请天下的秘术师前来问诊。隐疾是否得以根治不得而知,只是这些看过病症的秘术师,接连惨死在所住的客栈,无一生还。结果直接导致,全庐陵的客栈门前都竖起一块木牌——秘术师恕不接待。
以顾家的本事,原本不用求助于官府,大约是实在惹得人心惶惶,当地官府想瞒都瞒不住,一纸奏章呈上御前,国君当即调拨三百兵力驻扎庐陵,彻夜在城中巡逻,顺道遣了祁颜为御史彻查此事,不得有半分怠慢。看似体恤民心,我却觉得,国君只是为了结交顾家罢了。
祁颜三言两语讲完事情因果,我的关注点却停留在顾绍桓的隐疾上。很久之前,西域倒是流传过此类传说,说的是一位女子,只要看到她的眼睛就会变成石像什么的,至于看到这个人就会丧命,着实是头一遭听说……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臆想,最可能的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报复社会也未可知,可为什么杀的人都是秘术师,难道是与秘术师有什么不解之缘?我转头看向祁颜,问道:“顾家是不是允了国君什么好处?”否则怎么会这样尽心尽力。
祁颜微微颔首:“不错。顾绍桓应允,此事若是顺利解决,每年会上供十柄百炼的宝剑。”
寻常剑器浇铸不过五道工序,而顾家的剑却多了一道千锤百炼,剑铸成后,需等十年用凉山的生铁再次浇铸,以保剑身锋利。只白白浪费的这段时间,多少以铸剑为生的家族就等待不起,试想,十年间能铸多少柄剑,没有殷实家业,早就生生耗死了。
我一边感叹顾家家主出手真是阔绰,一边想到另一桩事——前些时日,偶然听到祁颜遣季末去打探神器的消息,隐约听到一两句庐陵、东土什么的。也许,这才是祁颜带着我的真正原因。
将薄毯拉至下巴盖好,我默了默,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强掳进车中?难道,还另有什么难以言喻的隐情?”
车厢另一侧,祁颜略诧异地挑起眉:“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循规蹈矩?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的方式。”
“……”
耳畔皆是马蹄踏过路面的声响,祁颜的嗓音若有似无飘过来,听不大真切:“我已禀告父亲,也同博士告过假,说你旧疾未愈,要去静水崖修养数日。”
国君早就想同顾家结交,这回无疑是交善的大好机会,可他同意让我跟着,是想让我……监视祁颜吗?我想了一会儿,踌躇道:“那博士……”
“自然是同意了。”他轻飘飘瞥我一眼,嗓音带了些戏谑,“有我带着你,博士很放心。”
我却觉得不尽然,也许是我不用去太学,博士松了口气呢?
而后一路东行,待到白日,祁颜下车另骑了马,季末领着两队暗卫隐在官道两旁的密林,与我们同行。行过繁茂山林,行过零落村庄,终于到达淮湖畔。顾绍桓以最高礼制亲自出城迎接,祁颜施施然受了礼,只说是国君特意派遣的御史,却一句未提自己的身份,只是在提及我时,漫不经心解释道:“这位是宫中御用的秘术师,九辞。”
我脚下一绊,险些从马车上摔下来。
之后一路无话,我从轿帘的缝隙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的顾家家主。顾绍桓两捋鬓发雪白,其余全黑,分毫不显老态,大约是长年习武,依稀可辨年轻时的风姿卓然,霜色长袍一尘不染,脚踏一双暗纹白底云靴,腰间佩一枚流云玉佩,施施然跨坐在马上,风姿竟与祁颜不相上下。若是再年轻一些,我想,贺家大齐第一美男的称号,怕是要保不住了。
转念想想,为顾绍桓诊过病的秘术师接连惨死,我的性命岂不是同样堪忧,要真是这样,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祁颜。还好,我不是秘术师,更不需要为他问诊。
眼下,又有一桩更要紧的问题。季末被祁颜遣去庐陵城中打探消息,而国君为祁颜安排的身份是御史,协助当地官府查案,理应安排好一应食宿,可祁颜已经先一步说我是从宫中来的秘术师,想来这个消息不日就会传遍庐陵。所有客栈又都立了不接待秘术师的告示,难不成,我们要露宿街头?
我将心中疑惑说与祁颜,他听完沉默片刻,神情高深莫测:“有一个地方,可保万无一失。”
“你是说,就住在归一山庄?”我偏头想了想,道,“那里倒是不错,只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分赞许:“你是觉得住在这里不妥,我们应当避嫌才好?”
我摇摇头,郑重道:“只是山庄临水而建,入夜后蚊子太多。”
祁颜:“……”
归一山庄三面抱山,一面环水,水自然是淮湖的水,乘小舟登岸,随家仆行至正厅,热茶、蜜饯早已安置妥帖,顾绍桓掀袍正坐在上首,大略说了几句譬如舟车劳顿诸位辛苦之类的客套话,祁颜一一恭谨应对,风度翩翩的模样宛如只修文史的世家公子。厅内静寂一瞬,顾绍桓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正色道:“听王大人说,御史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了……”
我赶忙坐直身体,侧耳倾听。可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有家仆自门外匆匆跑进来,附在顾绍桓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我又重新怏怏靠回椅背。
顾绍桓听了片刻,抬手打断他:“他人现在何处?”
听这个意思,多半是又有访客前来归一山庄。我瞥向身侧,祁颜与我四目相对,旋即了然点头,将茶水搁在方几上:“既是如此,那我等……”
顾绍桓却摆了摆手:“大人不必回避,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从前的友人来探望顾某罢了。”
须臾,家仆将来人带进前厅,是一位与顾绍桓年纪相仿的江湖人士。推断他来自江湖,是因他腰间佩了把雕花长剑,而脚下生风,对我们略略拱手施礼,便自顾自站在堂前,一副没什么话说的模样。
上座的顾绍桓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只施施然靠在黄花梨的椅背上,如松石般八风不动:“召隐兄,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被称作召隐的男子负手而立,神色冷淡疏离,不像是顾绍桓口中的友人,反而像是有什么旧仇。他微挑起眉,凌厉目光不紧不慢地望过去,冷道:“昨日上了一趟白水山,路过归一山庄,特意来看看顾庄主。”在厅堂四下打量片刻,忽而低笑一声,“顾庄主自诩对我师姐一片深情,可厅里却挂着别人的画像,就不怕师姐夜夜入梦,索你的命吗?”
身旁小仆愤然上前:“你乱说什么,庄主他……”却被顾绍桓挥手打断,他垂眸细细整理衣摆,半晌,缓缓道:“你多少年没有见过你师姐,还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样子?”
召隐形容古怪:“容貌也许会变,可习惯不会。我记得,我师姐至死都不会使剑。”
顾绍桓清冷容色骤然惨白,却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吩咐家仆送客。
没听到秘闻,却看了一出好戏。我暗自琢磨这三人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祁颜在一旁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浅酌,眼风淡淡瞥过来,像是随口一问一般:“方才那位是?”
“他是内子的师兄召隐,与内子自幼亲厚,在内子身故后……便将内子之死怪在我头上。”顾绍桓清冷眸中浮起回忆神色,许久,自嘲道,“其实,何须他人责怪,她故去的这些年,我又何尝不怪自己。”
日夜赶路,此时才觉得腹中空空,我拈了块点心丢进嘴里,是在宫里最爱吃的白果豆沙。坐在身侧的祁颜微微斜我一眼,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隔着檀木小几替我抹掉唇边碎屑,转身若无其事地与顾绍桓继续攀谈。
被他触过的肌肤像燎了火星的木炭,氲出点点余温。我不知所措地捏着半块点心,在吃光与放弃之间纠结半天,目光却被身后的画像吸引。尺余长的手卷上画的皆是同一位女子,或读书或习剑,或是一抹窈窕背影,亭亭立在一湖睡莲旁,淡薄得似花间影。画像形容各异,唯有一处相同——
我愣了愣,一句话脱口而出:“为什么,这些画像上都没有脸?”说完才发觉问题太过唐突,只好假装喝口茶掩饰内心尴尬。
室内一时静极,几步外,顾绍桓目光淡淡扫过来,却没有看我,而是落在虚无。许久,他唇边泛出凉薄笑意:“这便是我广邀秘术师的原因。自从内子去世后,我再也想不起她的面容。”
日光从窗格子外投进来,正照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我这才看清,原来在阳光下,顾绍桓的眼睛一只如幽暗夜色,一只却浅淡如琥珀,竟是一双异瞳。
异瞳甚是少见,自古也有诸多说法,有的说是绝世奇才的象征,有的则说是天降不祥,皆无法论证。我尚且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祁颜却依旧神色如常,继续闲话家常般地问:“尊夫人,去世多久了?”
顾绍桓抬眼望向远处拂过的流云,半晌,淡淡道:“算起来,距今已足足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八千余天,他惦了她这样久。
祁颜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茶盏,终于摆出一副讨论正事的模样:“当地官府上奏御前,说庐陵的秘术师接连被杀,且每一位都曾替庄主诊过病。顾庄主……可有什么世仇?”
“世仇?”他玩味重复,复又低笑一声,“想杀我的人,恐怕整个归一山庄都装不下。”
之后祁颜再三询问,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眼看夕阳西下,大约是提到什么不能回忆的前尘往事,顾绍桓冷淡眉眼现出疲惫,便借口身体不适先行回屋,留下家仆将我们带去休息。
一路穿林拂叶,水榭漫长,这些年的归一山庄犹如蛰伏在庐陵的卧龙,一并庄里也僻静清幽。我闲来无事向家仆打听八卦,家仆倒是热心肠,分毫不避讳地同我说起庄主顾绍桓的旧事。
据他说,这位顾庄主,早年父母在一场家族纷争中双双过世,徒留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彼时顾氏各家皆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都觉得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没有前任家主为他铺路,又能成什么气候。可正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在他二十岁那一年的品剑大会上大放异彩,造出一柄万人称赞的宝剑。听闻当时有幸一睹此剑风采的人,皆言这是把绝世之剑,尤其是拔剑时,剑尖会泛出如幽蓝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
可最让江湖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铸成的绝世宝剑,却是他的一段情史。家仆说,顾绍桓年轻时风流不羁,是多少貌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只是这梦中情郎,忽然在某一日收了性子,爱上了一位女子,且一生只娶了这一位夫人,且夫人逝世后并未续弦,膝下只有一位过继的独子顾不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顾家是武林中最大的世家,族长们自然希望人丁越旺越好,花了不少心思将族中旁系的貌美姑娘引荐给他,却被他一一婉拒。长辈以死相逼都无办法,顾绍桓只会轻飘飘地说一句,那这家主之位换人来做吧。实际上,但凡有人能够胜任,我想各家长辈一定会把顾绍桓赶下台,可惜无论是武功、铸剑或是相剑,除过顾绍桓之外,再无人能替代。
看惯王孙贵族或是多疑,或是多情,能看到这样痴情的顾庄主实在难能可贵,仿佛腐朽泥沼中独自盛开的一枝孤冷素莲,绽放在冰天雪地。我抚平微皱的衣襟唏嘘一阵,转头却看到水廊沿途都挂着与前厅里相同的长轴画卷。
祁颜在其中一幅图景下略略驻足。家仆亦停下脚步,凑过去体贴介绍:“这位便是庄主夫人,我二十年前入庄时,夫人卧病在床,整日闭门不出,后来有幸得见一面,果然如天仙下凡。”末了摇头轻叹,“只可惜天妒红颜,那年深冬降了场大雪,夫人不日后就……到底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二十年?
我怔在原地。
可方才顾绍桓明明说,他妻子去世已有二十三年?
转头见祁颜亦露出疑惑神色,只一瞬又恢复如常,他微挑了眉问道:“哦?可我怎么听说,顾夫人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
家仆笃定道:“是二十年前,庚寅年,我是夏末入的府,绝不会记错的。”
不是家仆记错,难道是顾绍桓记错了?可他这样爱他的妻子,又怎么会记错?
一只夜鹭点水而过,惊起点点涟漪。我垂眸盯着鞋尖,想,这一遭庐陵之行,恐怕不如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行过一段抄手游廊,迎面有三人信步走来,为首的着一身素色暗纹长袍,腰间也佩着流云玉佩,想来亦是顾家之人,而后面两位……
引路的家仆适时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少庄主。”又向身后两人,“三公子,五公子。”
被称为少庄主的顾不忘倒是继承了顾绍桓的衣冠品行,虽不是嫡系血脉,却与顾绍桓的眉眼有三分相似,他先是颇有涵养地拱手拜一拜:“想必二位便是父亲提过的御史大人与秘术师。”又侧身引荐,“这二位也是齐都中人,他乡遇故知,几位在归一山庄相会,也算是缘分。”
这何止是缘分,简直是孽缘。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悠然而立的两人,半天才吐出一句:“三……三公子,五公子。”
祁颜倒是神态自若,仿佛与他们当真是头一遭相识。一一行过见面礼,顾不忘抬眸望一眼夕阳,神色蓦地变得匆匆:“在下还有事要处理,二位,请自便。”说罢拱一拱手带着家仆疾步离去。
游廊一侧是淮湖水畔,偶有水鸟啼鸣,风声清冽。贺连倚摇着折扇,忽然哗啦一收在我头顶轻拍一下:“九丫头,下月术数课要堂测,你还敢跑出宫来,不怕考砸了先生抽你手板?”
贺连倚此人,在他们老贺家排行第三,若说从前向国君提亲时贺连崇只是跟风,那贺连倚绝对是凑热闹的那一位。
折扇不偏不倚砸了正着,我痛呼一声,揉了揉额头道:“三哥的功课与我不相伯仲,不是也跑来这里逍遥。”
贺连倚卡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瞥向祁颜:“日日跟着二哥,越发惯得你没有样子。”
祁颜但笑不语。
果真如顾不忘所说,他乡遇故知该是喜悦心情,我心中却忧虑。祁颜是奉旨查案,我虽然没有国君的直接旨意,好歹事先告过假,算半个御史。可贺连齐和贺连倚又为什么会在归一山庄?看顾不忘的形容,大约是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却与他们很是相熟。
问出心中疑惑,贺连倚款款扇着风,闻言略略瞟我一眼:“过些时候是顾家的品剑大会,我跟小五来凑一凑热闹。九丫头你不是一向喜静?怎么,也对这些打打杀杀有兴趣?”
我含糊答了声是。诚然,这世子做得也比帝姬舒心。
贺连倚一派似笑非笑的风流模样,摇了会儿扇子,忽然凑近我,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可听说,庐陵近日不大太平。”复又直起身,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你们,可要当心。”
在大齐的几位世子中,唯有贺连齐与贺连倚关系最好。虽然从没有人同我明说,可我依稀也能分辨出贺连齐与祁颜之间的暗涌,绝不是古人所云的兄友弟恭。想想也能明白,作为朝中呼声最高的两位继承人,又怎么可能和谐相处。贺连齐算不上热络,祁颜又一向是云淡风轻,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三三两两寒暄过后,便各自告别。
回房前,我特意绕到后山上,那里除了浓浓密竹,半分剑冢的痕迹也看不到。观望了半天,忽觉如芒在背,猛然回头,只望到随风摇摆的竹林,依稀透出几缕淡薄日光,并无人迹。我摇头嘲笑自己近日怎么这样多疑,可也不敢在禁地边缘耽搁太久,跺跺脚便快步离开。
半个归一山庄都建在水上,一并庄内也有不少水塘,彼时正值夏末,各色睡莲袅袅开在水畔,像一幅精妙绝伦的水墨画卷。天幕如稀释了的墨,门厅皆掌起灯,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准备去厨房里讨点饭食,一回头,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在一派空寂禅意的夜景里,贺连齐正抱着剑,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灯火只照在脚边,再未近一寸,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暗忖这庄子奇怪就算了,怎么连住了几日的人都变得奇怪,刚要小心翼翼开口询问,他已先我一步开口,嗓音沉沉:“他出来查案,也带着你?”
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个“他”是指谁。想来在贺连齐眼中,我只是闲来无事一道随行,对案子并没有什么有用之处,遂不忿地挺起胸膛:“我也是请过旨来帮助查案的好不好。”
听我这样说,他嘴角微微勾起来,又极快垂下,眸色沉如古井:“二哥日日不在朝中,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叹了口气,又是一个好奇祁颜行踪的人,可他们为什么就笃定我会知道?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百无聊赖道:“二哥成日四处游玩,连君上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他几分,压低声音神秘道,“说起来,你近日也神出鬼没的,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偷偷幽会去了?”
本来只是打趣的话,可贺连齐却分毫不为所动,只是皱眉看着我,对我的问题恍若未闻。许久,他薄唇动了动,却是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二哥已同别国的帝姬有了婚约?”
“别国的帝姬?”我怔了怔,胸腔像鼓皮轻轻震动,生出的情绪不能分辨,凝眸想了一会儿,掰着指头细数,“若论国力相当又适龄貌美的,除过羌国的宣和帝姬和匈奴的灵枢帝姬,似乎再无他人,可若是这两人……”
我一时心中思绪繁杂,定了定心神,又问:“是君上定下的亲事?怎么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贺连齐欲言又止:“是私下定的。”
“私定终身?”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能做出这样的事,简直不是我认识的祁颜。再者说,贺家两位世子争国君之位争得风生水起,祁颜在这种关头私定终身,这是连帝位都不要了?
我表示不能理解,心中腾起疑惑,不自觉便问出来:“她是个怎样的人,能让二哥这样奋不顾身?”
他愣了愣,大约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眼底浮起一点暖色,再去看时又消失得毫无踪迹,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她同你年纪相仿,模样很好看,出身也尊贵。只是身子不大好,总是生病,受了很多苦。明明该是掌上明珠,却能睡草席风餐露宿,为了生计,学得一手好厨艺……”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却看不真切,我随口应了一句“原来如此”,不再说话。
贺连齐走近一步,距我不过半臂距离,高深莫测地看我半天:“你就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被他盯得难受,低头摆弄衣角:“我应该在乎吗?”
冰冷目光在我身上停驻良久,墨色天幕越发暗沉。我听到脚步离开的声音,伴着冷淡嗓音,一字不落地灌进耳中:“看来,你比他更冷血无情。”
我懵懂抬眸,只来得及看到垂花门后消失的半片衣角。
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别人这样评价我——冷血无情。可我着实不知道,有情有义该是什么样子。更遑论,这正是我曾经希望的,所有世子挨个娶妻,自然再没我什么事情。但若不是嫁给祁颜,又会嫁给别的什么人,这样想来,似乎祁颜更好一些。
可是……
我跺了跺冷掉的双脚,没什么可是。无论嫁给谁,我都不能选择。
还好我从来不曾喜欢上谁,否则将来茶楼里的说书人又会多一则凄苦悲凉的戏文,供世人百般唏嘘。
是夜,月上中天,我填饱了肚子回房熄灯安睡。虽说没有认床的习惯,可忽然间换了地方,也没什么睡意,只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的淡色罗帐,心思茫茫。贺连崇是奉旨查案,那贺连齐和贺连倚为什么也来了归一山庄,是真如他们所说只是为了参加品剑大会,还是另有什么安排?
我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奇怪,不禁回想起国君疏离笑意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其实谁继承帝位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区别,况且我与世子们素来没什么仇怨,到时哪怕一定要成婚,也可以商议等登基之后让我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后。
反正,他们也并不真正喜欢我。
偶有夜风拍打窗棂,沙沙作响。将睡未睡之际,忽闻房门极轻的“吧嗒”一声,衬在凄清的室内格外清晰。我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后背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只来得及低低问一句是谁,床前纱幔却陡然飘起来。借着月光,我只来得及看清寒光一闪,来人已到近前,剑气带起的寒意贴着面颊刮过,恐惧自脚底攀爬而上,霎时捆住四肢百骸。
我害怕得惊叫一声,随手抓起什么挡在胸前,直到应声碎成几块,才恍然发觉是身下的瓷枕。眼看剑锋再次袭来,我蜷在墙角避无可避,脑海中飘过许多思绪皆未可知,唯一一桩清晰可辨别的是——祁颜我恨死你了!
我双目紧闭,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感,抬眼就见原本近在眼前的冷刃已退开数尺。榻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挡在我身前,白衣墨发,背影挺拔,指尖捏了片符纸,顶端燃起一簇橙黄火焰。
是祁颜,我从没有想过见到他会这样高兴。紧绷的弦终于松开,我赶忙借助微光看向行刺我的人。与寻常刺客没有半分不同,穿了夜行服,又戴了半边面具,只余眼睛部分黑黢黢的两个洞,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露出半分。大约是见事情败露,他没再过多纠缠,转身急向窗边掠去。
似乎早已料到黑衣人的行动,祁颜迅速将符纸举在半空,低声默念几句,月白衣袖似流星在空中划过弧度,符纸被甩在窗前,猛地腾起半人高的业火,将黑衣人层层困住。
这业火像是识人一般,不烧家具窗棂,只往黑衣人身上扑去。祁颜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分毫,唇畔漾起一抹冷淡笑意:“阁下动了我的人就想全身而退,是不是太看不起我贺某人了?”
黑衣人身形一僵,下一瞬已猛地朝门口冲去,似乎想强行冲破火焰包围。始终冷眼旁观的祁颜微微皱眉,手指探入袖中,还没来得及摸出什么,原本紧闭的门豁然敞开,墨色衣角一闪而过。贺连齐身上只穿了中衣,外袍搭在肩上,见到此情此景,只微微挑起眉,冷冷笑道:“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扰人清梦是做什么?”
最后一道生机也被堵死,黑衣人再不动弹,只低垂了头仿佛是放弃逃跑的希望。祁颜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几下,灼人的火焰顿时消了大半,他回头望我一眼,又皱眉盯着一动不动的黑衣人,半晌,薄唇轻掀:“卸了他的面具。”
因一时难以判断黑衣人是否还有同伙,祁颜边环顾窗外,边岿然不动护在床头。隔着稀薄火焰,贺连齐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会儿,像是嘲讽般轻嗤一声,手伸向腰间佩剑,又停在半空,微皱起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贺连齐看不到,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恐惧如藤蔓缓慢攀爬,我颤抖地指向他身后:“小五,你的剑……”
他倏然站定,打量着我的神情,面色越发铁青:“怎么?”
我连话都说不清楚:“在……在动……”
一切只发生在弹指间。
原本安安稳稳被贺连齐佩在腰间的剑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极快地震动,接着骤然出鞘,剑尖坠地铿锵一声挡在黑衣人身前,竟像是保护的姿态。我们接连愣在当场,而黑衣人趁贺连齐愣神的间隙,夺窗而逃。想拦下已是不及,眼看黑色衣角擦过窗沿,一道黑影也接踵而至,是祁颜扔出的符纸。纸片似利刃刮过黑衣人的手臂,也只让他的身形慢了一分,下一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
“叮”的一声,方才带着肃杀之气的剑刃应声倒地,仿佛生命消失殆尽。
屋内重归宁静。
地上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祁颜掌起灯,同贺连齐一道盯着青石砖上如死物的佩剑,若有所思。
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才恍然发觉衣衫被冷汗湿透,随手拿过外衣穿得妥帖,按住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内室中央。
比起为什么会有人行刺我,显然剑为什么会自己动更有吸引力。灯火幽微,那柄剑正静静躺在地面,仿如先前一切都未曾发生,它也未曾护在那黑衣人身前。目光自泛出幽蓝冷光的剑尖一路移至繁复雕花的剑柄,越看越觉得眼熟。脑中有幅画卷一闪而过,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来贺连齐日日不离身的佩剑,竟是流光剑。
我抬头问道:“小五,你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贺连齐露出疑惑神色,却仍是回答:“无名。这把剑是顾庄主多年前相赠,听说,归一山庄建了多久,这把剑就在顾家存了多久。”
我诧异道:“这么说,这剑还是传家之宝?那怎么会送给你?”
他皱眉看我:“为什么不能送我?”顿了顿,“我与顾庄主是忘年交。”
我:“……”
恍然间想起曾在祁颜的某本杂记上读过,铸剑家族中有一桩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说每柄剑皆有剑魂,只是大多剑魂永生都不曾被发觉,而极少数被唤醒的剑魂可以御剑而行。我虽对御剑没有多大兴趣,可一想到剑会自己动,从此之后都不再需要侍女,指挥剑就能端茶送水,瞬间又多出许多兴趣,于是兴致勃勃问祁颜,如何才能唤醒剑魂。
祁颜的回答只有短短五个字:以人身,血祭。
诚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以血祭剑,就像杂记之所以是杂记,多为乡野闲谈,当不得真。可如今真的见到自己会动的剑,却让我毛骨悚然,何况,它刚刚还保护了要杀我的人。
贺连齐俯身将流光剑一把捞起来,拿在手里掂量半天,指尖在剑锋轻轻摩挲,嘴角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在我身边服服帖帖这么多年,见了那黑衣人竟然会忍不住出手。你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语声呢喃,倒像是在与人交谈,言毕又漫不经心挂回腰间,仿佛只是一场自言自语。我本想出声阻止,可见他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归一山庄的夜悠然寂寥,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虫鸣。客房筑在淮湖水畔,与家眷的住所相距甚远,谁也不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一场怎样的刺杀。与祁颜再三确认四周暂且安全后,贺连齐踱回室内,微微眯眸,眼风瞥向我,嗓音冷淡:“行刺你的人是谁,看清楚了?”
我摇摇头。裹成那副样子,要是还能看出他原本的模样,我还做什么帝姬,早就是齐都名捕了。想了想,我又问:“是谁想要杀我?如果因为我祺福帝姬的身份,那在路上就该动手,等到现在,难道是……已经知道我是秘术师了?”
所有替顾绍桓诊过病的秘术师接连惨死,想来杀手是听到风声才来行刺,可我到庐陵不过一日,杀手已经得到了消息?还是说……
“秘术师?”纷乱思绪被贺连齐打断,他漫不经心瞥我一眼,又看向倚在门边始终默不作声的祁颜,嗓音辨不出情绪,“用她当诱饵?二哥,你可真是舍得。”
一次击杀不成,已经打草惊蛇,想来刺客不会再鲁莽行动。见我除了被吓得腿软,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贺连齐便披上外袍踱步回房休息,徒留下站在烛火笼出的微光里皱眉沉思的祁颜,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我走到桌边坐下,抬手倒了杯冷茶稳定心神。其实我早就猜测祁颜说我是秘术师是别有深意,最大的可能是想借这个名号引出凶手。看来这一计用得很好,杀手果然上钩,若不是半路窜出个流光剑捣乱,现下那黑衣人已经被押到顾绍桓面前,这案子就算结了。
我不由得叹息一声,看来之后在庐陵的每一夜都要提心吊胆度过了,还没叹完,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祁颜忽然开口,让我把剩下半口气生生咽了回去。
“我没有想到,人会来得这样快。”他半张脸都隐在重重夜幕中,难得现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抱歉,我以为,我能护你周全。”
我“唔”了一声,算起来,这似乎是祁颜第二次同我道歉。前一次是诓我去青楼论道,这一次是害我险些殒命。在我的记忆中,再没有比祁颜更稳妥的人,凡事除非有十分把握,少一分也不会鲁莽行动。用他的话说,与其听天命,不如尽人事,将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必去赌老天会不会赏赐那一分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