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未时(4 / 5)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孟祖母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弯腰把孟粟搂在怀里,转身面对着东厢房站着,沉默无语,昨天儿子说要杀了陶秀梅,被她制止了,她怕,怕孙儿和孙女长大了知道了母亲死在父亲的手里,无论是对与错都无法解释。
“婆婆,”姌姀走到老人身后,她想让婆婆出面制止发狂的余福。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大手在耳后摆了摆,没说话。
余福手里的铁锹闪着寒光,陶秀梅瞪大了惊慌的眼睛,节节后退,后背撞在影壁墙上,她猛地清醒,跌跌绊绊跑向院井,莲花缸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绕着莲花缸转圈圈,她刚想喊“婆婆”,她的话还没出口,余福大拳头砸在莲花缸里,溅起一溜溜水花迸在她的脸上,吓得她抱着头往前堂屋门口跑,她想窜进姌姀的房间。
“余福,你不要砸坏了门窗。”孟祖母敞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个档口余福追到了前堂屋门口,听到老太太吆喝,他停顿了一下,手里挥舞的铁锹停在半空,俄顷,他霍地掐住陶秀梅的后脖颈,用力往后拽。
陶秀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只感觉一根绳子勒住了她细长的脖颈,气管似乎被淤泥堵住了,喘气不顺,脑袋嗡嗡的,身不由己往后趔趄,脚上的皮鞋被门槛绊掉了,她赤裸裸着双脚往后退,“噗通”摔在石基路上,鹅卵石硌疼了她的屁股,她哪有时间顾及疼,双手摁在地上,张着嘴大口殃气。
余福手里的铁锹在半空画了一个圆,直奔陶秀梅的脑门。
“余福,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你为什么要要俺的命啊?”陶秀梅变成了磕巴,她一边用胳膊护住脑袋,一边央求:“老爷对你不薄,冲着老爷对你的好,你也不应该这样对俺。”
“你放屁!”憋在余福心里的话不是这三个字能代替的,他脑海里涌出许多过往,孟粟出生前一年他两口子来到了孟家,孟老太爷敬重他家两个儿子参加了抗联,把他两口子当家人一样对待,老爷把他当兄弟,为了报答孟家收留之恩,他两口子尽心尽力照料院里的每个人,却没换来陶秀梅一个笑脸,这也罢了,这个女人正月十五出趟门竟然勾搭上了獐头鼠目的李奇,她把老爷的脸面放哪儿了?“你,你还有脸提老爷……”
眼瞅着余福的铁锹就要落下来了,姌姀气喘吁吁走下了长廊,“余大哥,您手下留情!”
余福回头看了一眼姌姀,“大太太您甭管,今天俺要劈了她扔进弥河喂王八。”
“婆婆,您快让余福停下来,您瞧瞧,把粟儿吓坏了。”姌姀再次把脸转向孟祖母,近乎哀求:“婆婆,待会儿许家就要来人,伤着谁都不合适。”
孟祖母缓缓转过身看着余福,咳咳沙哑的嗓子念叨:“余福,你喝醉了吗?”
“俺没醉!”余福把手里的铁锹“啪叽”拍在石基路上,火星四溅,震耳欲聋的响声惊飞了石榴树枝上的麻雀,抖落一地石榴花和树叶。
余妈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子,她把院里的一切看在眼里,她顾不得与老太太和姌姀打招呼,放下手里的木盆,风风火火绕过影壁墙,直奔余福,扎煞开胳膊挡在陶秀梅的身前,“余福,你要干什么?放下你手里的铁锹。”
陶秀梅见到余妈仿佛见到了救星,她出溜站起身来,双手抓着余妈的肩膀,“余妈,快救救俺,你家余福疯了。”
“你让开,让俺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看到婆姨站在眼前,余福的眼泪涌出了眼眶,他真想告诉婆姨,二小子被日本人杀害了,陶秀梅是日本人的走狗,杀了她替儿子报仇。
“你怎么啦?”看到余福无缘无故泪流满面,余妈心酸不已,她撇开陶秀梅走过去,从怀里掏出手帕,踮起脚尖一边擦拭着丈夫腮帮子上的泪水,一边嗔怪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好好说话。”
“他余妈,其他事情先放下,你在院里照顾二少爷,让余福去火房烧壶水,准备沏茶迎接亲家公。”孟祖母向余妈递了个眼色,“俺孟家有规定,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白天都不许喝酒,今天你家余福破了规矩,俺有时间再收拾他。”
葫芦街上,庄稼汉敞着怀,肩上扛着芦苇做的草人,“扑腾”着赤裸裸的大脚丫往西边的河道而去,河坝上的麦子已经抽穗,再有一个多月要收成,应该高兴,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日本人的告示贴在走马楼上,今年除了给地主家必交的租赁费,还要每亩地给日本人上交三分之二的粮食,认真算算一年到头白忙活,只赚了一些野菜充饥,谁也高兴不起来。
翟子婆姨手里抓着半拉瓢,晃晃悠悠走近了李老槐家院门口,李家在这条街上可以说满够排场,三间大北房,砖硷墙裙有半米高,门口左右各一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听说是那年孟家拉了一车树苗回来,驼背婶往人家要了两棵栽在自家门口,这个老巫婆整天人事不做,家里不缺吃不缺喝,千方百计占别人的便宜。
翟子婆姨迈上了台阶,抓着门环使劲叩了三下。
李家院子里,驼背婶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子,另一只手里抓着半拉瓢,瓢里盛着一些米糠,嘴里“咕_咕”叫着,躲在后山墙旁边的鸡听到叫声颠颤着鸡冠子跑了出来,向她张嘴巴舌,她把拐棍放下,捏了一把米糠洒在地上,眼珠子扫视着街门。
“驼背婶,您在家吗?”
驼背婶的手哆嗦了一下,翟子婆姨是属小笊耙的,只往里进,不往外出,帮人点小忙念念不忘,上次帮她做了几张袼褙,想要一瓢面粉,当时家里粮缸见了底,她只好应承过两天再说。
“臭女人,要不是邻居,俺才不愿意搭理你呢。”驼背婶尥起脚踢出去,盛米糠的半拉瓢“啪叽”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的身体节节后退,“咣当”撞在门垛子上,鸡群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她自个惊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她摔了一跤,走路尾骨疼,她找了一根棍子做拐杖,她是记仇不记跌跟头,看着洒落一地的米糠和四分五裂的瓢,她心疼,恨不得一棍子敲在翟子婆姨那张雀斑脸上,一忽儿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拄着棍子沿着石基路下面往院门口蹒跚了两步,拉长脖子下一层皮,撩了一嗓子,“翟子媳妇,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可是个大忙人呀。”
驼背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在翟家婆姨身上她往往占不着便宜,她老了,女儿不在身边,她有个头疼脑热,隔着墙招呼一声,翟子就会跑到街上给她请个郎中回来,即便如此,她今天也不想丢一粒米。
驼背婶走到门洞子,把拐杖搁在门后,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抿抿头发,拽拽衣襟,拉开了门闩,“翟子媳妇,几天不见,你胖了不少呀。”
“驼背婶,俺叨扰您了,俺家没有粮食了,俺家三个小子太能吃了,地里野菜也被他们吃干净了。”翟子婆姨说。
驼背婶捞起拐杖,把一侧门板往墙墉上推了一把,露出一条门缝,她深陷的眼窝里放出一点狡狯的光,嘴角溜出几道笑眯眯的褶皱,语气不急不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家三个小子,不,马上就要四个了,每天熬一锅菜汤子不顶饥。”
“不喝菜汤子吃什么?俺家喂鸡的米糠也被掺和着野菜吃了,为了孩子们多吃一口,俺用凉水充饥,饿得俺支撑不住笨重的身体,想起婶子您还欠着俺一瓢面粉,俺就厚着脸皮跑过来了,望婶子多担待。”翟子婆姨比翟子能说会道,嘴一分,手一分,她有干活的力气,有哭穷的本事。
“你应该去孟家念叨念叨你家的窘况,听说你家翟子给孟家拉车不少挣,抽时间也可以拉散客,这样算下来,你家的收入不菲,难道是孟家克扣你家的工钱不成吗?”
“那倒没有,每天修车要花钱,您是不知道,俺家那辆车子有十几年了,零件老化了,杠子换了五六次,每次十个铜板不够花。唉,这光景下出门叫车的少,单凭给孟家接送孩子那点钱不够在街上买两碗混沌吃。”
“看起来你们哪家都不如俺,虽然俺那个死老头整天人事不做,每天寻花问柳,他不缺俺的嘴,只要俺念一句家里没有粮食了,昨儿他让人送家里半袋子白花花的大米,这年下除了孟家能吃上米饭,问问葫芦街有谁见过香喷喷的米饭。”驼背婶瘸着腿挤出了门缝,回身带上门,嘴巴凑到翟子婆姨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俺家烧的煤、吃的米,甚至喂鸡的米糠,都没有花过一文钱,她嫂子,俺今天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往外说呀。”
葫芦街上最聪明的人是驼背婶,这个老巫婆比她的男人奸诈,别人拿着假话骗人,她是拿着实话唬人,把鼠目寸光的翟子婆姨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真的吗?”
“俺还能骗你吗,这些话是能随便说的嘛?俺老头子身上那张皮是日本人给他披上的,往那儿一站,街上做生意的都要送上一副笑脸,他们有什么好东西,只要俺老头子说喜欢,当天送上门,最长超不过两天。”驼背婶伸出两根弯曲的手指头在翟子婆姨眼前晃了晃,“俺跟你不说假话,你也瞅见了,梁子昨天下午给俺家送了三筐煤,自从他揽了送煤的差事,俺家烧煤没花一文钱,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俺家老头子在街面上罩着他。”
驼背婶的话让翟子婆姨瞪大了贪馋的眼珠子,她似乎看到她家的翟子也穿上了那身黄皮,在街上横着膀子走路,她家的黄包车租赁给了别人,孟家的十亩水浇地被她转手高价租给了凳子,凳家的招娣变成了她家的使唤丫鬟,伺候她娘几个吃喝拉撒睡,来她家串门的街坊邻居多了,没人空着手。
“翟子婆姨你怎么啦?”驼背婶拎起拐棍在台阶上敲了敲。
翟子婆姨猛地清醒,想起白花花的大米,黑亮亮的煤块,她把手里的瓢藏到了屁股后面,身体退到了台阶下,觍着脸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驼背婶,嘴里嚼着哈喇子,“驼背婶,您是不知道,孟家大小姐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她不高兴了拿俺家翟子做出气筒,不是骂,就是用脚踢,俺家翟子早就不想干了,婶子,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家翟子什么人您也清楚,劳烦李叔给俺家翟子在村公所找份差事,可以吗?”
驼背婶暗暗高兴,缓兵之计得逞了,说不定还能从翟家赚几块铜板,她继续卖关子:“你以为治安队谁想进就能进的吗?需要钱。”她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头在眼前捻了捻。
“需要钱?!需要多少钱?”
“翟子婆姨,你有话,咱们是一家人,钱多钱少一句话的事儿,赶明儿俺老头回家,俺在他耳边念叨念叨你家翟子的事儿。”
两个女人正聊得欢,一辆豪华的马车由南往北而来,车轮颠簸在疙疙瘩瘩的街面上,马蹄踏起一绺绺泥浆四处飞溅,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闪。
“翟家婆姨,你瞅瞅这是谁家的马车呀,不像是孟家的,在十里八村找不见一辆。”
马车停在了孟家巷子口,廖师傅跳下马车,把一条踩凳放在马车下,向车厢弓着腰,“舅老爷,孟家到了,您下车吗?”
“敏丫头,你往外面瞅一眼,孟家门前有人吗,咱们给她们扔下几句话就走,去八里庄看看俺的老伙计。”
来孟家的路上小敏把八里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海秉云,听说江德州受伤,老人急得抓耳挠腮,更多的是心疼,江德州是他的袍泽,更是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小敏掀起车帷一角,眼神瞭望着孟家巷子,巷子地上铺满了沙子,上面落着几个车辙,那是小推车留下的轱辘印,里面溢着一汩汩水,阳光擦过水面,照耀在门口石狮子上,白色的光反射在旁边的柿子树上,和珍珠大小的青果子绿得耀眼,与攀上墙头的爬山虎相映生辉。
孟家两片厚重的院门徐徐开了,门轴在窠臼里轻轻转动,掀起一丝丝风,几片落叶从台阶上飘到了巷子里。姌姀和巧姑搀扶着孟祖母走出了孟家院子。
“丫头,你看到孟家二太太了吗?”海秉云双手摁着拐杖勾首危襟正坐。
“舅老爷,她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