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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1 / 4)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马车渐渐消失在葫芦街上,拐过前面路口往右而去,被一排商用的走马楼挡住了,小敏一下慌了神,脸色苍白,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像是被亲人抛弃,茕茕孑立。

小敏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不是梦,风撩过她的发梢,冷,刺疼了她的脸、脸上的泪。从此以后她与许家脱离了关系,变成了孟家人,她不想留在孟家,不是孟家人不好,主要是太生疏,她不留在孟家又能去哪儿?

小敏用袄袖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战战兢兢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脚下是一条泥泞的土路,两道被寒风冻硬的车辙,从孟家蜿蜿蜒蜒融入到了永乐街;路上走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身后留下杂乱无序的、大大小小的脚印;巷子头上矗立着几个草垛子,零碎的麦秸子被风卷起,在半空飞舞,蜷曲在墙角。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袁家铺子门口,她向屋里喊了一声,“请问,店里有人吗?”

女孩身后背着一个幼小的孩提,孩提的小手放在嘴里,嘴角流着一串串哈喇子,一绺绺滴在女孩的肩头。

袁家铺子的布招牌随风飘摇,轻扫在两扇窗户上,窗玻璃上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一会儿,门开了,巧姑碾着碎步,扯开两扇门,探着头往门口台阶下瞭了几眼,婀娜的腰肢一扭,挤出了屋子。

“你,你找俺,是买东西吗?”巧姑操起手抱在怀里,眼神越过了女孩的头顶,瞄着街道上穿梭的行人。

眼前的女孩巧姑认识,是永乐街上日本人家的孩子,也是孟粟的朋友,两年前孟粟能跑能跳的时候,女孩像个小尾巴,跟着孟粟去河边逮鱼、捉知了,到她袁家院子抓蟋蟀。

女孩向巧姑深深施礼,摊开攥着的小手掌,手心里坐着一个瓷娃娃。“打扰您了,这是俺送给孟粟的,能不能麻烦您,转交给他。”

“这是什么?”巧姑端详着女孩递过来的瓷娃娃,红头绳扎着两个水牛角,白色的和服上缀着粉色的樱花,“好美的瓷娃娃,你为什么不亲手送给他?”

这个时候,伤心无助的小敏拖着沉重的脚步,由远至近。

“喂,丫头……”巧姑向小敏挥挥手,她的手停在半空,低头看着日本女孩,“好,俺会找人把它送给孟粟。你回家去吧,你妹妹饿了……”

女孩似乎没听到巧姑说什么,她垂着头,眼眶里闪着泪花,

“是俺的错,俺对不起孟粟,告诉他,他是俺永远的朋友。”

“好,俺知道了。”巧姑没心思琢磨女孩话里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悒悒不乐的小敏身上。

女孩弓着腰退着走了几步,一转身与小敏撞了个满怀,她一边向小敏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背过手托着背上孩提的屁股,一边逃也似的往南而去。

小敏刚要说没关系,抬起头,只看到女孩慌里慌张的背影,是一个日本女孩,一套又长又大的日本和服扫着脚面,脚上是一双提拉板,溅起一绺绺泥浆,弄脏了她脚上的袜子,她浑然不觉。

巧姑歪着头瞅着小敏满脸的泪痕,“你好,小丫头,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哭了?”

小敏摇摇头,摇下一串泪,她羞涩地抓着袄袖擦擦脸,勾勾嘴角,“没,俺没哭。”

巧姑的确长得漂亮,脸不大不小,有点圆,饱满的颧骨擦着胭脂红;浓密的睫毛下转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温柔恬静;后脑勺盘着一个燕尾髽髻,这个发型意味着她已经嫁人。髽髻上扣着精美的流苏发簪,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楚楚动人。

“丫头,帮俺做点事是否可以?那个日本女孩让俺把它转交给孟粟少爷的,俺本想亲自送到孟家去,只是,没人替俺照看铺子……正巧遇到你。”

“好。”小敏双手接过瓷娃娃,把眼睛再次投向街道,日本女孩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落寞的、小小的背影。

巧姑顺着小敏的眼神向前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把双手抱在怀里,悄悄嘀咕:“她是孟粟少爷的朋友,她的妈妈曾经是一名老师,在镇上的学校里教日语,她的爸爸是军人。”

小敏仇恨日本军人,他们惨无人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想到这儿,她的小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头,她真想把手里的瓷娃娃摔了。

“她的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不是个坏孩子……”

巧姑的话音没落,耳边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吆,巧姑呀,你这是与哪家丫头说话呀?”

程四娘手里托着她的银制水烟袋,碾着一双小脚,摇头晃脑走近了袁家铺子,钻到巧姑身前,佝偻着身子,黄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脸上,嘴里啧啧不休,“吆,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瞅瞅俺老眼昏花,这门亲事还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程四娘把烟袋上的吸管塞进嘴里,嘬嘬腮帮子,没吸出一口烟,“过河拆桥,这样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只是,只是俺没想到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会得鱼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还不够本吗?听说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块大洋,收了许家两块大洋,这三块大洋足够您在赵庄买处院子了。”

“瞧你这张巧嘴,没有亲眼看到的事儿不要胡说八道,你听谁说许家给了俺两块大洋?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程四娘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擎起一只手挠着额头,她头上的抹额跑到了头顶,露出又宽又秃的额角。

小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她讨厌程四娘,这个老女人满嘴假话,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满眼嚚猾,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心眼。

“程四娘,您大老远从庄子南头跑到北头,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吧?这工夫酒席也撤了,许家送亲的人也走了,您来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儿专门是来找你巧姑的。”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张脸,挤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临门,咱们进屋慢慢聊,你瞧瞧俺这水烟袋,没火了。”

巧姑身体猛地一哆嗦,她心里想,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

“程四娘,俺巧姑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您有事在这儿说吧。”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这事儿咱们要坐下从头详细说,细细合计。”

“哦,程四娘,您今天是来给俺提亲的吧,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巧姑抬起她那张标致的瓜子脸,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对莲花耳坠随着她的话音荡秋千,“想起俺从前,还没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时,心里怀有一个指望,指望找个岁数相当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无所谓,俺在家做点绣活,没想到,俺的梦在十五岁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凑凑身子,“你的梦没破碎,好饭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给你找的这个男人比你大十几岁,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纤,他是李家管家,外号狗头,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吧?他虽然人长得不咋地,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话说回来了,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咱们这个条件,只有别人挑拣咱们的份……”

巧姑陡然瞪大了眼睛向程四娘狠狠碎了一口,“呸,你,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长人心,你偏偏把俺往火坑里推,滚,你去告诉他,俺巧姑绝不会嫁给他,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俺不稀罕。”

巧姑像发怒的狮子,龇牙咧嘴,如果能吃人,她真想把程四娘吞进肚子里去,这个老女人坑害了多少纯洁无瑕的姑娘?

想当年,是这个女人逼迫娘亲改嫁,娘亲改嫁后,把年幼的巧姑留在年迈的祖母身边,巧姑每天出去捡劈柴、挖野菜,祖母给人家缝补衣衫换取一枚铜板。

巧姑把捡来的柴草送到本庄熟皮子的李家,换取一捧掺乎着沙子的玉米粒,回到家,她把玉米粒放进水瓢里,一粒一粒挑选着。祖母扔下手里缝补的衣服走近她,骨瘦嶙峋的手抚摸在她汗津津的脸上,“丫头,让你跟着祖母受苦了,祖母没有能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还是去跟着你娘亲吧。”

想起养父嫌恶的眼神,巧姑害怕,“不,祖母,俺哪儿也不去,俺要跟着您。”

祖母每天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着永远补不完的破衣服,坐的时间长了腰酸手胀,低下头,那副老花镜滑落到老人的鼻尖,浑浊不清的眼神从眼镜上面往下看,有气无力地絮絮叨叨:“丫头,祖母命不好,俺十三岁被养父母卖给了一个男人做偏房,他家用一顶小竹轿子,两个红纸灯笼,不声不响把俺抬进了门……你的娘亲命也不好,年轻轻守了寡,再嫁也没找个好男人,没有瞪大眼,唉,这都是命啊。”

巧姑不信命,可是,她的命运被战乱、被穷困改变,被眼前的程四娘牵着鼻子走。祖母死了后,是这个女人挑唆养父把她嫁给一个修鞋老头……巧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委屈,嚼齿穿龈:“你还真没把自个当外人,带上你的臭嘴,快滚!”

“你,你怎么没大没小,怎么与俺说话的?你,你是不缺男人,所以,你……你个贱人,一个丧门星,少装清白,你以为你是谁?”程四娘为老不尊,嘴里的话很难听。

巧姑火冒三丈,急冲冲蹿到墙根,从地上抓起一扇窗板,杏目圆睁,“你滚,快滚,俺,俺打死你。”

吓得程四娘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不小心被路上的车辙绊了一跤,“噗通”摔了一个腚墩,她手里的水烟袋掉到了地上,被行人有意无意踢了一脚,在坚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滚着。

程四娘忘记了脸面,她双手摁在泥浆里,追着水烟袋往前爬,岔了声地呼喊:“俺的水烟袋……”

看着一身泥、一身水、一身冰,狼狈不堪的程四娘,小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巧姑放下窗板,走到小敏跟前,把胳膊搭在小敏细窄的肩膀上,“丫头,以后躲着这个女人走,她臭名昭著……记住一句话,这是俺祖母教给俺的,人善有人欺,马善被人骑,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就是死,死没什么可怕的……”

小敏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巧姑红扑扑的脸,越看越喜欢,“嗯,巧姑姐,俺记住了,你,你是好人。”

巧姑一怔,赶忙忍住眼泪,扯着嗓子喊:“丫头,以后,你如果愿意,俺巧姑就是你的姐姐,以后谁欺负你,姐姐抻头给你摆平”

“俺愿意,巧姑姐,俺回去了,再见。”

目送着小敏窜进孟家巷子的背影,巧姑迟迟不愿离去,她笑了,她流泪了,在葫芦街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一个聪明伶俐的、尊重她的小丫头。

余福揣着双手,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院门口外面的台阶下,时不时探着头向巷子口巡视几眼,而后跳着脚瞭望着西方,夕阳慢慢下降,最后一抹阳光落在河道里,结冰的水泛着金灿灿的鱼鳞般的荧炫,天越来越冷,凌乱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挑着那点亮,躲闪着凛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