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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说(3 / 4)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听到许洪亮的名字,端着水盆的晴盈愣住了,她把水盆重新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她认出了江德州,在沧州时,老人经常出入许金府,是许家客上宾,更是舅老爷的玩伴。

晴盈攥着湿淋淋的双手走近江德州,一句话没出口,“扑通”跪下去,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除了许洪亮两口子以外与许家亲密无间的人,她激动,她痛哭,声泪俱下。

晴盈的举动吓了江德州一跳,他“腾”站起身体,傻呆呆地注视着跪在脚底下的女人,女人的肩膀在颤抖,泪水滴落在地上。江德州语气磕巴:“你,你是谁?”同时把惊诧的眼神投向杨同庆。

晴盈深深垂着头,嘴里嚼着泪水,“江管家,您,您不认识俺晴盈了吗?”

杨同庆走近晴盈身边,伸出双手想拉她起来,他的手掌停在半空握成了拳头,砸在桌子上,瞪圆了眼睛,说:“她是,她是许家……”杨同庆把晴盈与雪莲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江德州。

听说跪着的女人是许家二少奶奶,江德州蒙了,他以前听说过,为了照顾李氏和许洪亮,许老太太把身边最有眼力劲的丫鬟晴盈送给了李氏,没成想,蛇蝎心肠的李氏妄作胡为改变了晴盈的命运,还把许家孙小姐当丫鬟使唤。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的许家媳妇,她至少与许洪亮有过夫妻之实。

“快,快请起,二少奶奶,您,您别给俺跪着,俺,俺江德州受不起呀。”江德州的大手在晴盈眼前做了一个请起的动作,“二少奶奶,那个小院里的丫头就是许家孙小姐吗?”

晴盈举起一只手,泪如泉涌:“是,俺发誓,丫头是许家的人,俺,俺晴盈如说一句谎话,五雷轰顶……”

江德州身体往后趔趄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窗外,半天没说一句话,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可怜的女人,他恨自己当年赡前顾后,没有出面制止许家与李家的婚事。

空气静默了片刻,江德州看着杨同庆,对晴盈说:“少奶奶,您带俺去见见二少爷可好?杨老板说您知道他在哪儿,是吗?”

“是,俺知道,俺知道,江伯,您快劝劝他吧,抽大烟会毙命的……”

杨同庆想陪着江德州一起去烟馆,江德州说:“不用,我们两个人去就可以,不会引起鬼子的怀疑。”

“好,江伯,回来咱们一起喝酒,俺做几个下酒菜,咱们不醉不休。”

“不,俺还要连夜赶回蟠龙山,给一品一个交代。”江德州摆了摆手,跟着晴盈踏出了面馆。

天黑了,坊茨小镇的街灯亮了,各家店铺里的灯也亮了,把曲曲折折的巷子藏在黑暗里,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猫叫,小孩哭,被风零零散散扯到了大街上。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大街小巷少了脚步声,多了车铃声,墙边上的雪一点也没有融化,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反射不出多少亮儿。人力车夫的大脚板砸在冰硬的水泥地上,砸碎了雪,砸碎了冰,车轮下溅起稀碎稀碎的冰碴,和冰凉凉的雪水。

卧云楼烟馆屋檐下的罩子灯闪着绿幽幽的光,碗口大的灯影落在门口台阶上,四周都是黑色的,黑色里蹲着、躺着、趴着几个人影,看不清面目,有的蜷曲着身体,头埋在窄窄的胸膛,发出单薄的呼吸声。有的直挺挺躺在雪地上,不知有没有气息?有的瞪着无神的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没有多少色彩,像极了荒山野岭之间的孤魂野鬼。

烟馆一扇窗户大敞着,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一片狼藉,风毫不留情地钻了进去,屋里桌上的烟灯在摇曳,几个挑烟的丫鬟用胳膊护着烟灯,床上躺着盖着毛毯的大烟鬼,一个个眯着眼睛,锁着脖子,贪婪地享受着那一点点鬼火,远远看着像一具具尸体,这几具尸体嘴巴会动,吞云吐雾。

在这堆尸体里,江德州寻到了许洪亮的身形,许洪亮像一只没有肉的、变质的臭大虾,脸颊凹陷,肤色青绿绿,黄啦啦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手里烟枪,像一片秋天的树叶,不,这已经是冬天了,他的生命已落入灰尘,只有一丝浅浅的血管拉着一颗枯萎的心脏微弱颤抖而已。

江德州老泪纵横,他为眼前的许家二少爷流泪,为许老太太流泪,许老太太如果知道她心爱的儿子不久人世,她会发疯呀。许洪亮自小天资聪慧,是许家唯一一个留过洋的男孩,回国后在德国领事馆做事,这是许家的骄傲,可是,眼前柴毁骨立的男人哪儿还能找见昔日的英姿?

江德州奔扑到窗前,往窗里面探着头,向屋里喊了一声:“二少爷……”

屋里没有人应答。

江德州哆嗦着嘴唇又喊了一声:“二少爷,咱们回家吧……”

烟馆的门开了,从里面冲出几个打手,手里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刀,站在台阶上猖獗地吼叫:“哪个在叫唤?”

正在这时,一辆小轿车由远至近,朝着江德州和晴盈冲过来,江德州眼疾手快,伸出大手揪起晴盈的后衣襟,往墙角一拽,晴盈脚下打了一个磕绊,趔趔趄趄撞在地上一个僵硬的尸体上,她连连后退了几步,被另一个物体绊了一跤,她慌乱地扶住前面的墙,脚底下伸出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吓了晴盈一跳,低头看过去,此人眼已经瞎了,披头散发,半张着嘴巴,喉咙里扯着沙哑的声音:“你,你踩到俺了,给钱。”

晴盈身上哪有钱呀,她回头看看江德州,江德州大手在怀里掏了掏,没有掏出一个铜板,正在僵持的时候,飞驰而过的小轿车戛然而止,从司机座位上跳下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他飞快绕到轿车右侧,双手打开车门,速即,抽出一只手,高高擎起护住车门上沿,从车里迈下一个女人,女人斜靠着车门翘起一只脚,扭着脖子往后看着脚后跟,司机慌忙蹲下身体捧起女人的脚,用衣袖弹着女人脚上的靴子,是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靴,在这个阴暗的地方,红得夺目;往上看,女人身段优雅挺拔,一袭锦织旗袍在袒露的、白得耀眼的双腿之间游荡,旗袍短短的袖口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绽放在圆润的手臂之上,双手里揣着精致的暖笼;肩上披一件厚厚的裘皮大衣,头上一顶压住眉梢的贝雷帽,帽檐一圈黄色狐狸毛;脸上施着浓浓的胭脂水粉,小小的眉眼,细瘦的鼻子,薄薄两片嘴唇。

墙角躺着的、但凡有点力气的烟鬼看到这个女人,就像苍蝇嗅到了一枚臭鸡蛋,蜂拥而至,他们一个个双手举在半空,头磕在地上“咚咚”响,嘴里吐字不清地哀求:“漂亮的小姐,您赏点钱吧,行行好……”

女人擎起一只小手,在肩膀上晃了晃,撇了撇红嘴唇,拉着长音吐出一个字:“给___”

司机从裤兜里摸出几十个铜板撒在地上,那一些大烟鬼连滚带爬,争先恐后扑向那几枚铜板,你争我抢,有的甚至大打出手。烟馆台阶下瞬间乱了套,哭喊、厮打、乱骂……此起彼伏,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女人用手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像看一出精彩的戏。

烟馆台阶上的门缝里露出一张肥嘟嘟的大脸,往前抻着脖子,一愣神,疾速把两扇门往两边一推,双手提着长袍衣摆,头上顶着半拉门帘,小跑着奔下台阶,一溜烟到了女人面前,卑躬屈膝,“侯小姐,有失远迎,您怎么有时间光顾卧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