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秋末初冬(2 / 5)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前天,薛婶去林家看过林伯母,林伯母的额头留下了一个竖着的刀疤,是从头发根到印堂,那么清晰,又那么深。林伯说这是鬼子留给林家的仇恨,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记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是孙香香带着鬼子闯进了林家,为了保护三个孩子,林家老两口都受了伤。看着林伯气愤难消的样子,薛婶没敢提丫头回苗家的事情,再说这件事她还没有跟苗先生说过,她只是一个佣人,怎么能够替主家决定这么大的事儿?
苗先生明白薛婶的意思,薛婶向着主家,丫头是太太相中的儿媳妇,他心里何尝不想让丫头回到苗家?近来,他天天趴着后山墙往林家院门口张望,期待林伯走出院门,一抬头看到他,与他热情地打招呼,和以前一样喊他一声:“苗先生好。”他没等来林伯,也没看到丫头和小白瓜,林家院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走南门,怕什么吗?是怕见到苗家的人吗?更确切地说,是讨厌与他苗家人说话。
远远地听着丫头的脚步声停在剃头铺子门口,听着她与瓢爷打招呼:“瓢爷,您好。”
瓢爷见了丫头像是见了自己的女儿,爽朗地笑着:“丫头,回来了,今天冷不冷呀?”
天亮了,苗先生在他的书屋坐了一宿,桌上的灯熬尽了油,灭了;他的腿麻了,胳膊麻了,腰也麻了,他站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听听院里的声音,只有风刮着几片树叶和树枝在墙根东碰西撞;简已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也许还睡着,他睡着比醒着好,希望他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让他记不住的梦;薛婶在火房做饭,熬玉米粥的香气窜进了院子,飘进了他的书屋,钻进了他的鼻腔,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肚子在叫,叫了多久了?不知道,昨天的茶水在他肚子里翻腾、撞击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了早饭,苗先生又回到书屋,坐了半天,想了半天,一个多月了他都没有走出自家院子,最后他还是决定去街上走走。
苗先生清瘦的身体穿过院子,踏进了面馆。这个时候面馆里坐着几个客人,都是本镇上的掌柜的,他们看到苗先生,欠欠身体,抬起胳膊打了一个招呼:“苗先生您好,天冷了,还是您铺子暖和,吃碗面,喝口热乎乎的汤……”
出于礼貌,苗先生咧了咧嘴角:“好,大家慢坐,慢吃……”
这一些掌柜的平常不来苗家面馆吃饭,最近他们经常来,他们一定是来探听什么消息的,或者是来看他苗家笑话的。
苗家出了一块臭骨头,这块臭骨头破坏了苗家的门风,别人说三道四很正常;苗先生不会与任何人结仇,不至于结仇;更不想得罪街坊邻居,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家有难邻里帮,他太太出殡时大家都来帮忙,有的还送来几斤绿豆,或者一舀子小米,或者一捆纸钱……他记得大家的好。
看到苗先生,曲伯脸上堆满了笑褶,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他为苗先生高兴,终于走出了那间黑乎乎的屋子;为他自个高兴,那个让人讨厌的女人终于离开了苗家,他可以安心地在苗家长久地待下去。
曲伯一边用袄袖擦着手里的算盘,一边瞧着苗先生说:“苗先生,咱们面馆生意比先前好多了,有钱买煤了,挺好的。”
“好,好,多存点煤,这天冷了。”苗先生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曲伯的话,他的眼睛直视着店门外面的街道,街道上光秃秃的树被风刮弯了,倾斜的树梢敲打着它旁边的屋檐。
“苗先生,您要出去吗?您身上有旧(伤)病,怕生气,怕累,怕冷……”曲伯说着放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疾走了几步,窜到苗先生的身前,伸手拉开了门,嘴里絮叨着:“今天天气冷,您注意身体,瞧瞧您,就两个月的时间瘦了不少,您身上这件长褂像极了神父的黑袍,又肥又长……”
随着敞开的店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苗先生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锁锁脖子,这天怎么这么冷?秋末冬初,往年一个冬季他都是穿着这身长褂,也没有感觉这么冷。苗先生的脚步没有迟疑,走下了台阶,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是风的力量,风把他孤零零扔在了大街上。
看着空荡荡的大街,苗先生又黯然神伤,冷冷的风把街上的人扫没了。这个季节,如果是在太平年月,还能看到生着炉子的锅灶,各种各样食品冒着油腥子,闻着都馋人;山东大枣摆满大街小巷,一筐一筐闪着红星星,花一文钱,一双手捧不过来,顺着宽大的指头缝跑;还有冻梨,咬一口甜倒牙;还有一罐一罐高粱酒,喝一口浑身热乎乎的,不怕凛冽的寒风。
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墙角围拢着几个孩子,苗先生的眼睛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一个捏糖人的蹲坐在一个废弃的石碾子上,他的腿边放着一个铁炉子,炉子上熬制着糖稀,糖人师傅手里擎着两根竹子,把竹子在糖稀里滚滚,拿在手里转转,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展现在孩子们面前,引起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苗先生想起了他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糖人,花一个铜板买一串,递到儿子的手里。
“爹,您先尝尝,很甜……”儿子吸溜着冻得紫红的小鼻子,踮着脚尖,把金黄黄的小糖人举在他的眼前。
苗先生弯下腰盯着儿子的脸,嘴巴向糖人撅了撅,假装舔了一下,直起腰,爱抚着儿子的小圆脑袋,他一脸幸福,一脸享受,即使没有吃到,心里也是甜的,为年幼懂事的儿子高兴。
唉,儿子已经长大,他变了,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的孩子,就像一棵长歪了的小树,本可以给他修修乱枝,自己没有那么做。任由他变得唯我独尊,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心胸狭隘,凡是不顺心如意就迁怒别人;没有一点爱心,不,他只爱他自己和那个女人。
捏糖人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子,他下巴颏上那缕灰白色的胡须上黏着溅起的糖稀;又高又圆的鹳骨紫红色,那是太阳晒红的,这是渔家独有的肤色,怎么看这个老头都像个渔夫;两条眉毛不是黑色的,掺和百分之六十的白色,每一根都很长;偶尔抬起下陷的双目,两道犀利的光从他眸子里射出来,似乎能穿透人的身体;一个瓜皮毡子帽子扣在他的大脑袋上,四周扎煞着卷卷曲曲的、灰乎乎的头发;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长袍露着灰色的棉花,油乎乎的看不清它的本色;一双棉布鞋已经破碎不堪,露着脚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