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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无奈之举(1 / 3)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飒飒秋风吹动着天地,卷起漫漫灰尘,飘飘洒洒漂浮在半空。一辆带篷的马车“哒哒哒”驶出了青峰镇,一路往西北而去,枯枝烂叶在车轱辘下发出“沙啦沙啦”碾碎的声音。

车篷里坐着乡下女子装束的吕安,粗布长衣短褂,黑底绿枝红花,袖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补丁;一条肥大缅裆裤,盖住他的大脚丫。

马车往前穿过了几个村子,踏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越往前走离着坊子碳矿区越近,黑色煤烟乌泱泱从碳矿区升起来,一片片、一缕缕、一溜溜在头顶盘旋,缓缓落下,一切都似蒙了一层黑纱。黑的山包,每寸泥土、每块石头都黑得透亮,像涂了一层黑漆;黑的树木光秃秃的矗立在山上、山脚下,落满一地黑色的焦叶;矮矮的山包那边露出一个村子,残破不堪、歪歪斜斜的草屋在风里摇曳。

吕安掀起眼前的车帘,往外探着半拉身子,她头上系着一条宽大的、红色的三角巾,衬托着他细腻的脸,显得楚楚动人,他这一身打扮像极了一个回门的小媳妇。

“瓢爷,拐过前面山路往北就是石河村,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可以吗?”

“俺也正有此意。”手里拿着马鞭的瓢爷没有回身,他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口。他今儿换了一套新衣服,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腰上系着宽长的红色布腰带;一件灰布夹衣,落着几个补丁,补丁很整齐,这是丫头生病之前给他缝补的;夹衣外面是一件狼皮坎肩,这是蟠龙山大当家的分发给每个兄弟的,每人一件。这件坎肩已经看不清颜色,灰不溜秋的,昨天夜里他找出来擦洗了一遍,这个季节穿在身上能抵挡秋露的寒气。

“白天咱们到坊子煤矿也见不到他,他们煤井工人不到天黑不回家,下了班也要到酒馆坐半天,喘口气,喝几碗酒解解乏,这个俺知道。”瓢爷的眼神警惕地转向路边,压低声音:“有人跟着咱们……”

“俺怎么没听见呢?”吕安大吃一惊,扔下手里的车帘,把头往车篷里一缩,身体靠在后车窗一侧,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布帘的一个角,一丝混沌的光从车窗外面射进来,把头探过去,把眼睛穿过那点缝隙,远远的:一个黑色的小不点在山路上蹦跶,间歇停下脚步,肩膀贴着山体,小心翼翼往前抻抻细瘦的脖子,一眨眼窜出几百米;间或靠在一棵树下,蹑手蹑脚踢着脚下的乱石,看到没人注意他,他又变成了灵巧的猴子,小身体腾空而起,一双小脚踩着路旁的石块“嗖嗖”飞了起来;一会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看着马车走得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小脑袋斜歪在石壁上,像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

“好像是那个小子,早上走的时候俺看到他还在睡着,真没想到他又在装睡,鬼机灵呢,一直盯着俺,从小跟着你们练了一身好轻功,也学会了插科打诨。唉,这是大当家的安排在俺身边的小管家婆,如果俺跟女人多聊几句,尤其跟那个苗家少奶奶多说一句话,他就会掰持俺好一会儿,把俺数落得脸红脖子粗。哈哈哈哈哈”瓢爷嘴里叨咕着,他心里说:这小子来的正是时候。

“您是说宝儿?!”吕安语气激动:“好几年没看到他了,他一定长高了……快停下,让他上来吧。”

“不用,他是飞毛腿,跟你学的,你去了坊茨后,他每天都在练习,他昨天夜里也跟踪了俺……他来的正好,这一路上俺都在想,咱们两个大男人突然出现在顾家,必定引起怀疑,有他在,就会不一样,哈哈哈哈”

“俺不是男人……瓢爷您不是也没认出俺吗?”吕安捂着嘴巴笑了。

“俺没正眼瞅你,如果像那一些臭男人动手动脚,你早就暴露了……前面有一家羊汤馆,咱们去那儿喝点羊汤,无论遇到什么事儿,起码肚子有食,身上有力气。等着夜色来临咱们再去找顾庆坤。”瓢爷举起胳膊打了一个哈欠:“那村子也许有地方休息一下,昨天一宿没睡,俺有点困。……村子里有好多闲置房子,随便找一家就可以眯会,希望不要遇到日本鬼子……这个时候,不可能碰到他们,粮食已经收完了,被他们抢完了,还有什么?只有那一座座破草屋,他们不稀罕。”瓢爷把手里的马鞭在半空“啪”甩了下,马车沿着羊汤馆门前的小路继续往村子里走。

羊汤馆的招牌在风里飘扬,三间石头屋子立在三岔路口,它不孤立,它的身后紧挨着几排茅草屋。有的屋子烟囱上缭绕着炊烟,那点白色的烟在黑色的空气里那么显眼;有的屋脊被风掀起随风摇荡,摔打着半截冷冰冰的烟囱,没有一点烟火气,那一些都是空屋子。

空屋里住着的村民在鬼子来之前已经跑光了,有的去外地投奔亲戚,有的跑进了城镇变成了乞丐,有的人不愿意住在屋里,怕鬼子窜进村子杀人放火,就跑上了山,躲在山洞里。

“瓢爷,为什么不停下来?”吕安撩开了车帘,往后扭着脖子,嘴里叨咕着:“羊汤馆已经过了。”

“咱们要把马车藏在村子里面,不能停马路上,停路上太显眼,如果遇到鬼子,那就麻烦了。”

“瓢爷,您不是说没有鬼子吗?这个时候鬼子不可能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

“俺听您的,您老奸巨猾……”吕安知道瓢爷这个人不仅足智多谋、目达耳通,更心思缜密。

赵山楮曾说,瓢爷离开他,就像少了一半大脑,的确如此。出门办事,无论什么事儿,事不分大小,瓢爷都要提前留出后路,提前准备几个行动方案,如果这事一旦做不成怎么办?也要全身而退,绝不会因小失大。这就是蟠龙山弟兄们尊重瓢爷的主要原因。

马车驶进了羊汤馆后面的一条巷子,瞪大眼睛往前看几眼,地上有几串烂七八糟的脚印,几张纸钱和黑灰随风飘摇,看情景,这个村子办过丧事;有几家的大门紧紧关着,院里传出老人的絮叨、女人的责骂、孩子的嬉笑。

东边有户人家,大门洞还挺深,两扇门也还算整齐,门口靠东墙角有一根拴马桩;抬头往屋脊上瞄一眼,没有炊烟,只有几只鸟儿在低头啄食屋檐上的草种子;听听院里的声音,静悄悄的;往前看,南北有一条路擦着东山墙,路挺宽,路边有半米高的水沟,沟里的水是从村北的山包上流下来的,水面上漂浮着松树针叶;水沟不宽,往前蹿一步就能跃过去,一直往东跑下去,是一座山。

“好,就在这儿吧。”瓢爷跳下马车,牵着马脖子上的缰绳走到墙角的拴马桩。他一边把缰绳缠绕在拴马桩上,一边把锐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墙角,嘿嘿一笑:“宝儿,累不累呀?”

藏在拐角的宝儿无精打采地、慢腾腾走了出来,撅着小嘴:“还是被瓢老爹发现了,太没劲了。”

“不仅瓢爷发现了你,还有俺。”吕安跳下了马车,奔着小宝儿跑过去,一弯腰把宝儿抱了起来。“让俺看看宝儿,宝儿长高了,再高点、胖点,俺就抱不动了,哈哈哈。”

“吕叔叔,昨天晚上,俺就看到了您……”宝儿看着吕安满脸的脂粉,嘿嘿笑了,用手指在吕安脸上抠了一下:“吕叔叔,像女人,美丽女人……”

“不要闹了,隔墙有耳。”瓢爷故意把脸一耷拉:“小宝,你不听话就回去……把你吕叔脸上胭脂水粉抠没了,他还怎么演戏?弄脏了他的衣服,哪像个干干净净的小媳妇?待会你们娘俩还要去找顾庆坤呢。”他说着大踏步走近吕安,声音严肃:“放他下来,不要闹了,有工夫心思心思台词……马上去前面羊汤馆吃点饭填填肚子,再回到这儿休息一下。”

宝儿歪着小脑袋看着瓢爷的眼睛问:“真的,瓢老爹,您真的这样想的,俺宝儿来的是时候?您不生气,不会埋怨俺?”

“嗯,老爹路上还想,如果有宝儿就好了……”看着宝儿瓢爷想起了小敏,也不知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她还在昏睡吗?“那个丫头好点了吗?”

“今早上,林伯母给她灌了一碗药汤,喂了一点米粥,还给她一块冰糖……今早上,林伯伯上山了,他说要去折一根桃树枝……”

“林家夫妇是好人……”瓢爷心里骤然生起一阵悲凉,一年前,林伯的二小子与巴爷一起失踪,这件事姚訾顺没有告诉林家,怕他们老两口伤心,那个林家老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个每天期盼他回家的媳妇……

石河村的羊汤馆是一家老店,老屋子,在战火燎原之时它还能屹立在这儿不容易。店里的凳子桌子都破旧不堪,旧漆斑斓,没看到新添置的家具,但,却感到温暖惬意;店里墙上墙皮多处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砖和黑色石灰;柜台里有一个竖着的橱柜,上面放着碗筷和几个酒碗;旁边有几坛子老酒,坛子上的塞子下压着红绸子;柜台一侧,一个布帘把后厨与前厅隔开。

店掌柜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男的在后厨煮着羊汤,他的眼睛瞭一眼布帘后面的前厅,把手里的铁勺搁在锅沿上,耸耳听听外面的说话声;女的坐在前厅的柜台旁边,她身前是一个烤火烧的炉子,她手里抓着一个铁夹子,时不时用铁夹子翻动炉子里的火烧,火炉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她的双腮和鼻子都是猩红色。把烤熟的火烧夹出来,放在柜子上的簸斗里,借着这一刻抓起衣袖擦去额头与鼻尖上的一层汗珠子。

正是晌午时分,羊汤馆里还算热闹,几个石河村的人坐在那儿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咕噜咕噜喝着,端起手边的酒碗,抿一口小酒,舔舔嘴唇,念叨着醉话:“今儿有钱今儿醉,说不定哪天尸首异处,咱们村子几个下煤矿的……上个月好好的,前天被那个监工埋进了废井里。”

“哪儿说理去呀,那个监工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他尽做缺德事,就不怕被冤魂缠身?”一个中年汉子跌脚捶胸:“如果俺有那个杀猪的本事,定会让他一刀毙命。”

“唉,这个光景下,谁不想自个保命……”

“不要说了,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好喝汤……村子来了陌生人……”男掌柜的手里攥着长勺子从后厨窜了出来,他的眼角瞟向店外的马路。“大家小心一些。”他扔下这句话,向他女人递了一下眼神,一转身,一撩门帘又钻进了后厨。

女掌柜的把眼睛从炉子上移开,投向店门口外面,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一个模样标致的女子、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小男孩,三个人不慌不忙走来。远远看着像是一家人,又不太像,尤其老头和那个窈窕女子不仅不般配,岁数上还有一定的差距。

女掌柜的从凳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把两扇门往两边推了推,用腰里围裙擦擦双手,仰起温和的笑脸:“客官,你们从哪儿来?路上辛苦了,快请进。”

瓢爷一抱拳,敦厚地笑了笑:“老板娘,我们一家三口想在您家店里歇歇脚……”

“欢迎欢迎。”女掌柜的满脸热情,她退着走了一步,把身体靠在门槛右侧,给瓢爷他们让出一条路,用左手往屋里指着,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吕安扭捏着腰身擦过女掌柜的身边,他的眼神趁机在她的身上扫过,这是一个干练的女人,一双杏眼,一颦一笑皆精明;头上两条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层层叠叠拼在一起,上面插着一根银制簪子,簪头上坠着一串羽毛流苏,摇在她的右侧耳后;上身一件蓝底紫花、厚布斜襟、半截长褂,衣摆扫在膝盖之上;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直筒裤,盖住一双棕色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