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里的泪(2 / 3)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你家的女人不是又给你生了一个小丫头吗,这个给俺,你们小两口再生一个……嘿嘿……虎皮,你可快点拿主意呀,这个孩子的血快淌没了!”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坐在屋子炕上的女人坐不住了,她衣衫不整的、慌慌张张地扑了出来。
刚刚她已经听到了孩子的尖叫,还有嚎啕,她以为孩子只是磕倒了,她没有在意,门外传来接生婆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都没来得及系上衣服扣子就跳下了炕。
她一手抓着前襟,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抬眼,看到她男人怀里抱着嚎啕大哭的女儿,女儿脸上的血水吓得她全身哆嗦,“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她想从男人手里夺过她的女儿,她虚弱的身体又向前扑了一步,男人一晃膀子躲开了她。
男人明白了接生婆嘴里话的意思,他没去理睬他的女人,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他粗着嗓音说,“好,您给多少钱?”
“钱?”接生婆抻抻她松垮的脖子,又斜着嘴角,“钱,这个时候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个要命的,不是俺可怜这个孩子,俺也懒得说这句话,谈钱,免了,俺走了!”
“不要,当家的,你不能把咱们孩子再送人……不能呀!”女人“扑通”一下跪在她的男人的脚边,她双手抱着男人的腿,“不要啊,这是咱们的骨肉……”
男人抬抬脚丫,他想踢他的女人,他迟疑了,他又把脚丫慢慢放下去,在地上挪了挪,他依然没有搭理他的女人,他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那个接生婆,“至少给俺壶酒钱,不是吗?”
“好吧,这点钱,是你虎皮刚刚给俺的,就再还给你吧,等于俺给您女人白白接了一次生,以后啊,您女人再生,您再去找俺来……”接生婆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两枚铜板,她一边张开手去接男人手里哇哇大哭的女孩。
“这?您,您可要对这个孩子好,如果,让俺知道,您对俺孩子不好,俺就杀了你!”男人哆嗦着嘴唇,使劲咬咬牙齿。
“知道,俺没有孩子,这个孩子,俺会比你们两口子养的好,怎么说俺也曾是皇亲国戚,不是八国联军让俺家族败落,俺也不可能跟着俺那个命不长的到这儿……”
接生婆哭了,她想起了她的男人,几年前她的男人被压在了煤井里,再也没有上来,她也没再找男人嫁人,更没有离开坊子煤矿,她要守候着她的丈夫,即使是一个鬼魂。
男人犹豫了,他对眼前的接生婆有所了解,他只能用“不是坏人”来评价她。
“俺不会亏了孩子!放心吧,来来……”接生婆一边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把孩子给俺吧!”
女孩似乎听懂了男人和接生婆的对话,她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张开了一双小手,小嘴里嚼着泪水哭喊着,“娘,娘,娘……”
“不要呀,不要呀,这是我们的骨血!”女人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哀求她的男人。
男人摇摇头,他一咬牙,一甩膀子,一狠心把他手里的女孩塞给了接生婆。
女孩在接生婆怀里挣扎,她一边踢腾着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她一边向她的母亲伸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她嘴里一边哭喊着,“娘,娘……”
“把俺的女儿还给俺!”女人突然站起身扑向那个接生婆。女人身体太虚弱,她的脚步踉跄,她满脸泪水,“把俺的女儿还给俺!求求您!”
“你还年轻,再生十个八个没问题,再说,你丈夫虎皮还想要个儿子,你再给她生个就是……你们生多了用什么养活?今儿趁俺心存慈悲,这点慈悲还没有被这冷风扫尽……如果,你再闹,俺就不要了!”
“不,给您,您快走,快走!”男人急忙弯腰抓起他的女人,他使劲把他女人扔进了门里,“臭女人心眼不够使,孩子跟着我们遭罪不是?咱们还要生儿子……炕上还躺着一个吃奶的丫头,你……去你的!”“哐当!”门被男人摔上了。
女人嚎啕大哭,“你,你,大女儿被你送给了谁?今天你,又把二女儿……可怜的娃呀……”女人凄厉的哭声被关在了院子里,关不住,被冷风带走,荡漾在坊子矿区。
虎皮,这就是顾小敏的亲生父亲。刚刚被接生婆带走的那个女孩是顾小敏的二姐,还没有名字的二姐就那样被虎皮卖掉了,卖了一壶酒钱。
为什么大家喊顾小敏父亲虎皮呢?
顾小敏父亲顾庆坤本是一个杀猪的,四乡八里哪家要杀猪必定找他,他杀猪有一手,只要他的刀一出手,听不到猪惨叫,用他的话就是他不想让畜生死之前痛苦。他还有一点怜悯之心。但,他有两个嗜好,喝酒与吹牛。他说除了人他没杀过,老虎他也杀过,好多人不信,好多人也信,因为在顾家有一把破椅子,也是顾家唯一一件家具,那把椅子上真真正正披着一张老虎皮。
这把椅子真的很破旧,上面多了好几层不同色的木头梁子,甚至椅子四条腿都折了,顾庆坤不能让它倒,这把椅子能放下他的虚荣心,他又找来四根香椿木紧紧绑在上面。
顾庆坤常常坐在他的老虎皮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身体歪斜着,他手里举着酒壶,就那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的下酒菜不是一根猪尾巴,就是一块带毛的猪皮,那是他帮忙的主家给的工钱,这可是他用他的手艺换来的,他吃着,他啃着,他喝着,他洋洋得意。
顾家还有一个让顾庆坤骄傲的人,那就是顾小敏的二叔顾庆丰,顾庆丰在前面的德国小镇(坊茨小镇)上的日本学校教学。
顾家在1921年之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那个时候顾家在河北张家口一带是有名的乡绅。怎么落败了?只有顾家兄弟知道,外人无从知道,就连顾小敏的母亲也不太清楚,她嫁到顾家那年只有八岁,是顾家的童养媳。
顾庆坤就是奔着他的二弟来到坊子煤矿的,他没上几年学,没有多少文化,十几岁时他跟着杀猪的满街跑,不是为了得到一口吃的,那个时候顾家不缺粮食,只是他的好奇与新鲜,主要觉得好玩。他蹲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四处奔跑的生命在屠夫刀下痛苦**,他心升可怜,他又愿意吃肉,杀猪没有罪过。如果被杀的猪没有任何痛苦地死去多好啊……由此他研究了穴位,他慢慢喜欢上了杀猪这行手艺……七年前他来到威县地界,他想做杀猪这份差事,可,哪有那么多猪让他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多多少少有一次两次让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所以,除了杀猪只能到煤矿做苦力,那份工作让他很压抑,更苦闷,但,谁也无法改变。
想吃饭、想喝酒、想照顾家里老婆孩子,必须把这份苦、这份累压在心里,不能让它蹦出来,矿上日本管事的不会给他们这一些苦力任何喘息与埋怨的机会,你不干不可以,你想闹事就让你永远蹲在井里,不是上不上来的意思,而是不声不响地死在那里面,无论怎么死的,是被杀的,被掐死的……无人知道!
顾庆坤只能把他的火气撒在给他生了三个丫头的女人身上,他每天打他的女人,骂他的女人,无缘无故地打骂,让他的女人怕他,更恨他。
怕也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更加唯唯诺诺;恨,女人的恨也就是偷偷骂几句,用洗衣板使劲搓搓衣服,又不舍得,衣服碎了还要花钱买,没有钱,只有伤心的泪。
旁边的火车站,运煤的火车吭吭唧唧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居住在这儿的人与尖叫的火车一起呼吸,累,一个字,闷,一个字,就像被扣在一个钟鼓的下面,四处都是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刺耳;腰直不起来,喉咙里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就是发出声音谁能听到,都被那刺耳声掩盖。
夜深人静时,酒馆也是顾庆坤常去的地方,他一般不会去逛窑子,毕竟他的嗜好只是酒和吹牛,这儿可以让他心情得到释放!
在这儿,他千篇一律地吹嘘他的过去,吹嘘他的手艺,吹干他手里的酒壶。
旁边有的人低低埋怨一下监工,顾庆坤就嘴里打哈哈哈替他掩护过去,因为他知道隔墙有耳。
监工也是中国人,他却不和穷苦的矿工一条心,他心狠手辣,凶恶残忍,杀人比鬼子还凶,他经常给日本人出坏主意,怎么折磨工人,怎么杀死违反制度的工人。他更不放过不听他话的工人,那一些不听他话或者说他坏话的工人就会被砍去双腿双手扔进空煤井,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顾庆坤不想看着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殉落,他虽然拿得起杀猪刀,他虽然可以打骂他的婆姨,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无缘无故的工友死去。这就是他的性格,一个多重性格的男人,一个被生活蹉跎得失去斗志的、阿谀奉承、在这个黑暗里逢场作戏的中年男人。
“今天那个黄牙……”年轻人就是好事,他继续他嘴里的埋怨,他觉得埋怨才是他唯一的痛苦解脱!
“滚开,青蛋子……你的脚后跟踩着俺的鞋子啦,瞅瞅,瞅瞅,俺都穿不上了……”顾庆坤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他一边把他蹲在凳子上的大长腿伸下来狠狠踢了旁边的小青年一脚。
就在这个时候,从门洞子外面走进一个矮矮墩墩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脸坏相,五十多岁的年龄,水桶般的腰身,还多了一个大肚腩;他一脸黑着,青色的黑,真实的从他心脏血液里流出的黑,染黑了他的肌肤;两个大肿眼泡子,抬不动的眼角,像极了鳄鱼;一张撅着的吹风嘴,被他的前门牙支撑着,说话带刀,刀刀阴险;尖窄的下巴上一撮灰色的胡子,随着他的话音不停地起伏着,那一起一落,不知埋藏着多少阴谋诡计?他长袍短衫,全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补丁,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还能透出不少的亮色,那是上等绸缎做的衣服;他右手握着一把枪,这是他骄傲的象征,这是日本人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