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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1 / 4)

作品:《灼灼桃花凉2

前尘镜

不知何时入睡,再睁眼时,已身处齐都。

百年前的齐都虽不如现在广阔,却比如今更为繁华。因是秦昭的世界,所有场景皆以她为轴。我与祁颜像是在看一出活生生的皮影戏,只是还不如台下观众,不能拍手叫好或者扼腕叹息。身处回忆却不能参与回忆,这是入镜前秦昭告诉我的。而她的魂魄却被夹在镜中与境外的狭小空间,像遗世独立的得道仙人,目视所见一切,无喜无悲。

我不由得怀疑将她封入镜中的人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想到接下来会看到心中疑惑,便沉下心静静观赏。

一切果然如史书中所载,秦昭三岁时便熟读四书五经,五岁时已开始研读兵法谋略,在我厚脸皮求着祁颜带我出宫去市集买糖人的年纪,秦昭已经洋洋洒洒写了篇几千字的《治国论》,由身居御史的父亲递到中书令面前。

被维新政策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中书令,听闻秦父举荐人才,赶忙深夜召见,才兴致勃勃地拆开蜂蜡,发现这文章是个十三四岁的女童写的,他气得将纸页直接扔进炭炉中,顺便罚了秦父三个月的俸禄。

养家糊口的钱虽没了,可秦父更担忧的是爱女会因此难过。回家后,他一再宽慰秦昭,琴棋书画任她学,只是别想着走仕途。

十四岁的秦昭眉眼间稚气未脱,可行事做派却如成人般沉着。听到这消息也不气馁,她只是用银针拨弄书案上的烛灯,良久,柔柔笑道:“千里马终须伯乐,我的伯乐还没有找到,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秦父叹一口气,眉眼尽显沧桑:“为父官职低微,无法帮你引荐。庙堂之上人人如狼似虎,你一介女流,又何苦蹚这浑水。”

秦昭将笔沾饱墨,手腕微动便写下一行漂亮的字,竟是打算将被烧掉的文稿复写一遍:“父亲严于律己又为官清廉,却始终不能被朝廷重用,可见世间多有不公。阿昭自知不能高居庙堂,唯有辅佐出一代明君,百年之后才可名垂青史。如此,虽仕途艰险,还望父亲成全。”

寻常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但秦父为人忠厚本分,女儿要他成全,他便果真成全。此后两年,在隔壁老王家未出阁的闺女已经能绣出鸳鸯戏水荷包的时候,秦昭一边在漫长求仕途中碰壁,一边发了狠地读书。原本官宦人家的子女,无论官职大小但凡适龄就有媒婆来上门说亲,更何况秦昭名声在外,几乎成了媒婆手中的稀世珍宝。可她们着实不了解秦昭,每次登门提亲时,必定能看到她与一位灰袍老尼在院中的冬青树荫下认真商议出家事宜。几次之后,人们再也没有从齐都的媒婆口中听到过秦昭的名字。

彼时朝中一共两派,其中一派以太子为首,掌握朝中重权,另一派以肃王为尊,手握大齐兵权。两派相争,各有得失,数年来倒是势均力敌。秦父恰在肃王一派,因职位低微,只能任其所用。然而身在朝中,要么刚正不阿保持中立,要么立足党派玩弄权术,秦父这样中庸老实依然参与党派斗争,通常会沦为权力的炮灰。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肃王党中内斗,秦父不幸搅入其中,做了权力斗争下的替死鬼。秦家人丁稀少,自秦母病故后秦父没有再娶,膝下不过秦昭一个女儿。况且因罪伏诛,全部家当被官府查封,家中几个奴婢早已四散奔逃,秦家一夜落魄。秦昭求了棺材铺的老板很久,老板才勉强答应先赊一口棺材给她。亲朋好友避之不及,出殡时,只有几个好心的邻里帮忙。秦昭将父亲葬在京郊的蛮山上,山顶有参天古木,将大片冬阳裁成细碎的影。听闻行刑前多亏太子求情,秦父才能留得全尸。

新坟,黄土,石刻碑,秦昭一身雪白孝服跪在简陋的碑前,一贯含笑的眼眸失了神采,从朝阳初生跪到日头西斜,跪到双腿再无知觉,毫无血色的唇才终于吐出几个字:“父亲,阿昭一定会为你报仇。”

秦昭日日清晨登上蛮山,有时除一除坟头新草,有时就在树下看书,直至午后才踉跄下山。若不是夜中的蛮山实在荒凉,她甚至想卷个铺盖住在山上。她不愿待在空无一人的秦家,那个再也没有人唤她阿昭的家。

暮色枯荣,百事皆衰,她千方百计才凑够办丧事的银两,棺材铺的老板却说已有一位年轻公子付过账了。她默不作声地将钱袋揣进袖中,转身登上蛮山。

秦父三七那日,坟前毫无征兆多出一束白菊。而后无论她多早上山,白菊定会出现在那儿,若不是被细心束上白绸,倒像是凭空生长出来。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花瓣上的露水,这一日,她没有着急下山。彼时日暮西斜,石碑上落下几只寒鸦,黑漆漆的眼珠,森然注视周遭一切。她有些害怕,拿书卷将寒鸦赶至半山,回来却看到孤零零的坟前,立着个绯衣墨发的男子。白菊在他修长指尖开得正盛,似覆了冷霜。

听到响动,男子缓缓转过身,俊雅面庞上一双眉眼微微上挑,冷淡得让人难以亲近。腰间玉佩泠泠似水,他闲闲看她,全然不是悼谒的模样,倒像是心血来潮来探望旧友。

十六岁的秦昭已出落得婷婷,清冷眸中似叠了层层云障,鬓间压一朵白簪花,衬得人越发冷丽。她将来人打量半晌,而后循循施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哦?”成煜低笑一声,嗓音里含了些难掩的兴趣,“你怎知我是太子?”

她不语,却看向他腰间的玉佩。

“原来如此。”他示意她平身,将手覆在身后,“你是秦楚翰的女儿,所以那本《治国论》,是你写的?”

她眸光微动,像是极力隐忍,声音仍是透出惊喜:“殿下看过?”

其实那日秦父走后,太子安排在中书令府中的探子趁夜潜入书房,生生从烧红的炭火中抢出几片残破的纸屑,当作至宝似的递到太子手中。其实,探子以为秦父送来的是什么情报密折,不然谁会深更半夜跑去拜见顶头上司,没人能想到只是一位父亲的良苦用心。

绯衣太子远目天边流云,良久,颔首道:“自然看过。写得倒是不错,不过……”他漫不经心地摩挲腰间玉佩,“全是纸上谈兵。”

她眼底闪过恼意,被成煜看在眼里,低声笑了笑。

“你父亲他……是个好人。”他俯身献上花,随手扫落石碑上的枯叶,回身看向她时眸光微漾,“秦姑娘,还请节哀。”

身为太子,能亲自祭拜罪臣已是莫大恩赐,他不能再做什么,便准备离开。然还未来得及抬步,一道白影已直直跪倒在他身前。

因葬礼数日操劳,本就纤瘦的秦昭即便裹上厚重的孝服仍显得单薄,可气魄却不输男子分毫。素色裙裾沾染尘土也毫不在意,她重重将额头枕上手背,声音哑哑地道:“多谢殿下替家父求情,才能留得家父亡故后的体面。如今民女孑然一身,无以为报,唯有为殿下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还请殿下收留。”

他愣了愣,旋即轻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宫为何要收留你?”

她言辞恳切,一字一顿道:“民女能助殿下登上皇位。”

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他低低笑了一声,连眼角都弯起来:“皇位原本就是本宫的。”

她微微垂下眼,是恭敬的模样:“如今肃王屡立战功,潭州一战眼看凯旋在即,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到时,太子还能如今日般肯定?”

“凯旋?”他哼笑一声,眸中浮起森然冷意,“本宫以为你的确聪明,没想到与朝中那些庸臣也没什么不同。你可知刚刚传来的战报中,武国已拔了潭州三座城池,甚至包括最易守难攻的邢台。这一战,肃王早已身处劣势,那些拥戴他的朝臣依然信他战无不胜,真是愚蠢……”手指撑上额头,笑着摇了摇头,“本宫也是糊涂了,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山路艰险,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你早些下山吧。”说罢撩起衣袍,绕过她往山下走去。

她仍是跪着,将身子转个方向,双手笼在袖中,朝不远处的绯红背影又拜了一拜:“殿下若不信,可再等三月。三月后,必见分晓。”

三月后,本已深陷水火的肃王军忽然趁夜发起攻势,武国不敌,连夜撤退至邢台三十里外。肃王军气势大盛,乘胜追击,不日便将丢弃的城一座座攻下,将武国一举逼退。

天地褪去苍茫,枝头孵出新芽,偌大的太子府门前贴了张榜,重金寻民间武艺高强之人。百姓们兴致勃勃地看了半日热闹,最终都相约去临街的酒肆喝酒。小厮连续守了几个日夜,累得精疲力竭,正倚在门槛处打瞌睡,忽地瞪大眼睛,惊慌失措地跑进府门,边跑边喊道:“爷,有人揭榜了!”

书房内,笔锋渐顿,绯衣太子微微抬眼:“哦?”

小厮却欲言又止:“是……是个女人。”

秦昭揭榜没有引来更多的观众,想来是觉得太子悬赏,一般人等又岂会轻易成功,而不一般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让他们碰到。面前这看似柔弱的姑娘,必然也掀不起更大的风浪,遂成煜出来时,只看到空落落的太子府门前,一位少女垂眸等在那儿,身上的孝服白得刺目,眉眼却敛得恭顺,无波无澜。

依旧是蛮山上的俊朗少年,只是眉目越发冷厉,成煜盯住来人发间那朵白簪花看了一会儿,勾唇笑了笑:“是你。”

她站在七级石阶下,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她手指翻动,将那页薄纸笼进袖中,微微欠身道:“太子殿下悬赏召人,不知可否让民女一试?”

他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能武?”

她诚实摇头,带起袖中纸页轻响:“不能。”

他眯眸,不置可否:“你可知道,欺瞒本宫,乃是重罪。”

她却笑起来,似四月和煦春风:“但那日,是我猜对了战果。太子殿下是否也该有所表示?”

“你是在同本宫讲条件?”他一步一步走向她,在她身前一级石阶上站定,俯身拉近同她的距离,“那你说说,你如何得知潭州一战一定会赢?”

她抬眼瞥向他,又极快垂眼:“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武国地势偏北,常年寒冷,此时正值齐国夏天,武国军队不懂如何保存食物,粮草便供给紧缺。且武国人体质本不耐热,又是长途跋涉而来,肃王军以逸待劳,自然会赢。”

成煜贵为太子,在朝堂上为储君之位争夺多年,又怎会是等闲之辈。其中利害关系,待肃王回朝后细细研究,一定能够想通。有此一问,大约是想试探秦昭,这答案究竟是她猜的还是有所依据。然由因及果,与由果及因,到底有一定差距。前者能够未卜先知未雨绸缪,后者只能在失败之后亡羊补牢。

一旁的小厮听得瞠目结舌,看向秦昭的目光不由得敬佩了几分。

年轻的太子微微颔首,想来与他推测的结果相同:“这些,都是你父亲教你的?”

提及亡父,她眸中浮起痛苦神色,许久,摇了摇头:“父亲常说,女儿家学学女红刺绣就很好,琴棋书画各沾一沾,也算得了才女的名号。可谋论这回事,却不是女子该学的,是以甚少与我说这些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也许是不知道,你的确很有天赋。”

她嗔怪地瞥他一眼,垂眸道:“殿下那日还说,我的《治国论》是纸上谈兵。”

他微微一怔,半晌,扬唇笑了笑:“你倒是记仇。”说罢覆手向府内走去,却在门槛处堪堪停住,只将背影留给她,带了些年少轻狂,“进来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本宫的人了,生前死后,永远不得离开。”

她一时怔在原地,面上陡现红云。她想,这一定就是她的伯乐。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是她山穷水尽后的最后一道希望,老天都希望她抓住他。即便前路艰难,那又如何,总不会比现在更难。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她提起单薄裙摆,终于跟上他的脚步。初春艳阳映出太子府仗高的围墙,两人一前一后,双双走入府中。

据说,秦昭被招入太子麾下这回事,震惊了许多人。入东宫前,成煜已替她伪造了身份,没有人会想到她是罪臣之女,只知她是身份清白的秦昭。

国君听闻此事后龙颜大悦,朱笔一挥将她召进宫中,还出了几道题考她,都被她一一巧妙解答。本来国君颁布了革新的法令,大家皆是表面拍手称赞,实则该做什么仍做什么。只有成煜当真收了一位女谋士,还得到了国君的夸奖。这下大家都开始着急,到处搜罗有识之士,虽然没有再招到什么人,却引领了女子读书的风潮,也算为后人研究齐史立下一份微薄功劳。

可见世间无绝对之事,只要心中怀抱希望,有朝一日或能成功。

太子未登基的那段时日,秦昭时常红袖添香,以便遇到什么难题方便商榷一二。两人意见相左时,甚至会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往往是成煜拿太子的身份压她,而她总是赌气说些懊恼的话,譬如“一切全凭太子吩咐”“秦昭一介布衣又有什么资格为太子筹谋”云云。但第二日太子颁布的诏令,往往是前一日秦昭所提。待日后再遇难题时,成煜仍若无其事地叫她来商议。

我虽不懂情爱,可不难看出,野史中所说秦昭与项文帝关系匪浅确然属实,否则太子又怎么会心口不一。明明只要在当下认同秦昭的看法,就不会有后续的那些麻烦事。然而连我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其他人又怎会看不出来。不过半年,府中已流言四起,有的说秦昭是妖孽转世,狐惑东宫,有的说是她早已拿捏住太子的软肋,才让太子对她言听计从。

总而言之,这就是女人从政的弊端,她不够强大,别人会说她是靠美色博得主子的信赖,她够强大,男人们便会害怕有朝一日被取代,是以找到各种机会想将她拉下马。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些流言没有半分影响到她。哪怕如芒在背,她仍若无其事地出没在人群的质疑声中,依旧是温和却难以接近的模样,依旧替太子出些奇谋妙计,依旧能制胜得出其不意。

时光如山涧澄澈的溪水,看似平缓流淌,实则片刻不会停驻,在日落月升的循环往复中,天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两党相争越发激烈,因所有人都相信,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发生的可能。而这些可能性,往往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越是危难之际,人越容易出现纰漏。彼时王后眼见情势严峻,按捺不住与国舅私相授受,刚好被肃王抓住把柄,一纸奏章弹劾到御前。国君此生最恨后宫干政,一怒之下削了国舅禁军的兵权,甚至扬言要废后。太子听闻此事,马不停蹄地赶往殿前替王后求情,却换来国君一番训斥,将他禁足于太子府。

国舅是太子手中唯一的兵权倚仗,如今被削,可谓断其羽翼,一时间肃王在朝中风头更甚,东宫却愁云密布,甚至有传言说,天子要罢黜太子,立肃王为储君。太子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只成日饮酒,无论何人有多要紧的事一概不闻不见,连侍女送去的饭菜不是被扔出来,就是原封不动端出来。

从幼时便跟着太子的老奴看不下去,拄着木拐颤颤巍巍地来找秦昭:“殿下与娘娘感情一向很好,如今娘娘受了委屈,殿下又无端被王上责罚,心中难免难受……只是这样,老奴恐殿下伤了身子,还请姑娘劝上一劝啊。”

彼时,秦昭正在水廊看书,闻言将书卷放下,想了想,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这是秦昭半月以来第一次来到内院,推开门,一室昏暗,只余半开轩窗投下的一点光。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待适应黑暗,她才看到原本井井有条的书房变得杂乱不堪。她刚想抬步进去,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叮咚”一声,内里响起怒吼:“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进来,滚出去!”

一只酒瓶砸在她脚边,摔得粉碎,酒渍溅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染了一片暗色。

秦昭被震得后退一步,却没有像寻常婢女般仓皇逃走,只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片,边拾边道:“殿下心疼王后乃是情理之中,可就这样去替王后求情,未免有些莽撞。”

斜倚在椅背上的成煜醉眼迷离,撑腮看她一会儿,提起酒壶往嘴里灌酒:“本宫说,滚出去。”

她却像没有听到,拾完碎片,又将凌乱的奏章一一捡起来,用衣袖擦掉上面的灰尘:“王上不愿接受即将老去的事实,此时无论谁动了继位的念头,都会让王上觉得恐慌,迁怒于殿下亦是情理之中。”将奏章整整齐齐垒在桌角,她抬起眼,深深看进他眼底,“殿下若不振作起来,没有人帮得了殿下。况且,若殿下此时一蹶不振,倒正合了肃王的心意。”

他看她良久,忽而讥诮一笑:“本宫竟还不如你。”

她微微垂下头:“殿下错了,因殿下太顾及情义,才会做出冲动之事。而我始终置身事外,有些事自然看得比殿下清楚。这才是我存在于殿下身边的意义,不是吗?”

夏日午后,热得没有一丝风,而一门之隔的内室却阴冷如冰窖。模样颓然的太子又灌下一口酒,嗓音带着醉意:“那依你看,本宫当如何?”

“殿下有多久没有打理过朝政了?”她随手翻开才整理好的奏折,连着翻了几本,凝神细细研读,“禁军统领可是重权,有多少人盯着,千方百计都想收入囊中,殿下竟还有心情在这里饮酒……”

察觉到他蓦地变黑的脸色,她适时止住话头,将其中一份明晃晃的折子摊开在他面前:“当务之急,是寻一位能代替国舅接任禁军统领职务之人。”

“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同本宫说话。”成煜眯眸投去一瞥,似乎对她故意卖关子甚为不满,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你若有想法,便直接说出来,不要耽误本宫喝酒。”

她福身拜了一拜,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王上卸了国舅的兵权,想来是早有此心。他忌惮国舅的势力,不愿大权旁落。此举刚好打消了他心中顾虑,也算是好事一件……”

话未完,已被太子冷声打断:“你觉得这是好事?”

“国舅在朝中地位颇高,又掌有兵权。按理说他三个儿子理应世袭父亲的官位,哪怕不是官居要职,起码也应封个监军之类。但大儿子却得了个闲差,二儿子官位虽高些但是个文官,更别提三儿子如今仍旧没有封个一官半职。”她抬眸看向太子越发凝重的神色,又道,“王上如今既有招贤纳士之心,太子何不抓住机会,让三位公子姑且一试?”

成煜若有所思地瞧了她许久,才缓缓说道:“就如你所言,若父王当真忌惮舅舅,又如何会再给他们官衔?”

她含笑摇头:“王上不给,但殿下要争取。”不顾成煜不悦的目光,她抬手将杯中酒倒干净,又唤了侍女端上醒酒汤,“此番王上责罚殿下,责罚得突兀,日后细想,心中一定后悔非常。待禁足之日一过,殿下先进宫赔不是,待时机成熟,再向王上进谏,王上定会应允。”

殿外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秦昭接过汤碗重新递到桌案前,待关门声响起后才说道:“朝中选拔官员,向来是举荐制,各家自然争得头破血流,更何况私下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王上不会不知道,只是无法杜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殿下何不向王上提议——若择文臣,需比文采;若挑武将,需拼武艺。如此,才谈得上‘公平’二字。”

她顿了顿,又道:“殿下这样进谏,其一不会让王上疑心;其二若是国舅家的公子胜了,亦可堵住朝中悠悠众口,拿不住殿下的分毫不是来。”

汤碗氤氲着热气,将成煜的脸拢得晦暗不明,他蜷起手指在桌沿叩响,一下一下,极富节奏:“那依你之见,这三人之中,让谁参与选拔更为合适?”

“大公子一向忠厚老实,二公子素来奸诈狡猾,三公子为人正直又颇聪慧……”

他堪堪打断她:“所以,本宫该举荐那个三表哥?”

她摇头道:“不,殿下该举荐大公子。大公子素来与国舅不睦,满朝皆知。若是举荐他,王上必不会怀疑殿下是有私心。况且,以大公子的性格,若殿下给他这次机会,我相信他定会唯殿下马首是瞻。国舅素来野心勃勃,难以掌控,对殿下而言,大公子甚至是比国舅更好的选择。”说到此处,声音蓦然压得极低,在他耳边轻声道,“王后宫中有肃王的人,殿下日后入宫,定要小心。”

他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唇边勾起讽刺笑意:“连同最亲近的人说话都要小心翼翼。”说到此处,他嗤笑一声,“本宫受够了这些争端。自古帝王无情,君心向来难测,可除过君主的身份,他可曾记得,自己还是一位父亲!难道皇位,真的比亲情还要重要?”

生在帝王家,讲感情其实是一件挺可笑的事,史书中弑兄弑父之事屡见不鲜,甚至还有更多连书里都不能记载的事,成煜不会不懂,只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能接受罢了。她压下眸中同情神色,轻声宽慰他:“殿下说得对,自古帝王皆无情。殿下定要抛下儿女私情,如此才能做一位好王上。”顿了顿,眸光渐渐失去焦距,之后的话,像是说给他,又像是说给自己,“我相信,殿下日后一定会是一位万人敬仰的好国君。”

屋外不知什么鸟落在繁茂枝头清脆鸣叫,他偏头想了一会儿,目光空茫,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

许久,他骤然抬起眼,重新燃起希望似的:“阿昭,前路凶险,你可会一直陪着我?”

这个称呼让她愣了愣,像一泓温暖泉水融化心头覆满的霜雪。他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对她施以援手,也许只是救下一只流浪宠物的心态,却足以让她用命去回报,更何况,她还有大仇不能不报。

她退开一步,将双手笼在袖中,依旧是谋士该有的平淡模样:“殿下放心,我既入东宫,不论生前死后,定会跟随殿下左右,辅佐殿下登上帝位。”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为什么?”

“殿下对家父的恩情,秦昭永不敢忘,理应报恩。”她才要福身谢恩,手却被蓦地握住。她愕然抬眼,只看到一双氤着深意的眸子沉沉盯住她,让她忘记挣扎。

微一用力,他已将她拉至身前,抬手拂过她墨色鬓发,温热的气息就吐在她的耳际:“只是报恩?”

这段回忆便定格在这最后一幕,据秦昭所言,镜子中循环往复的都是她生前最难忘的记忆,理应不受任何人控制,所以我们也很难知道秦昭到底会如何回应。只是眼看两人的感情像隔了层薄薄的纱帐,在旁人看来也许是种朦胧美,可我却清晰记得另一桩事——

项文帝之所以被后人传颂,除了着实是位明君之外,更因他一生钟情于王后董偲偲,在位时隆宠恩泽不断,甚至破例修葺了共同的陵寝,只为百年后与之同眠。

根据眼前所见,实在难以推测之后诸事,只是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简单,唯有耐心看下去才能一解心中的困惑。

而后一切果真如秦昭所言,国君撤了驻在东宫的禁军,也没有再提废后的事。成煜便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到御前进言,国君当即应允。

然成煜此举,遭到太子党许多人反对,其中反对声音最高的是护国大将军的胞弟陈栾。从前他便是太子最得力的谋士,可秦昭的出现,动摇了他原本的地位。本来,国舅爷倒了,禁军大权终于旁落,任谁都想分一杯羹。正当大家都觉得机会来临时,没想到兵权转了一圈,竟然落在国舅爷儿子手中。在他们看来,这与交到国舅爷手中并没什么区别。

可成煜一意孤行,其他人也毫无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却不知此举得罪了不少人,为日后埋下祸根。

宣德十四年,恰逢西北边界山贼作乱,官府多次围剿无果。不日后,有道密折递上来,竟说官匪勾结,且与朝中某位重臣脱不开关系。国君恐事情闹大打草惊蛇,不能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特遣太子秘密前往边界处理此事。

成煜御下一向严格,本不过月余的工夫,料想府里不会出什么差错。可偏偏就有人趁着无人做主,寻了秦昭一个破绽,将她关入了地牢。

但凡皇亲贵胄之类的大户人家,多多少少会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太子府中的地牢便算是一件。秦昭蜷腿坐在草席上,缓缓将双手在眼前摊开。这双手送了多少叛徒奸细进来,哪曾想终有一日也轮到自己。

锁门的铁链被“啪嗒”一声打开,始作俑者弯腰钻进牢门,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将手里的东西拍在她面前:“我在你房中搜出你与山贼头子秘密往来的书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太子不在府中,我便替他料理了你这个叛徒。秦昭,你是希望我把这些拿给太子,还是你自行认罪离开?”末了,俯身凑近她,“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她连看都未看那些信,双手撑着下巴,空空地望着桌角的油灯:“原来我在你们心中,用这等拙劣的手段便能一举扳倒。你们还将我视为劲敌,真不知是贬低了谁。”

陈栾眼底陡现阴狠,猛地伸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咙:“拙劣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若闹到御前,让王上心存疑虑,那太子殿下也救不了你。”

她雪白的脸霎时通红,却不挣扎,只是终于拿正眼看他,毫无血色的唇费力挤出几个字:“你若现在杀了我,你觉得,太子还会再信你?”

这番话果然戳到陈栾的痛处。原本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的陈栾骤然收手,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捂着脖颈不住咳嗽,反手将她重新扔回草席:“我看你如今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陈栾出身武将世家,是陈家次子,自小练就一身好功夫,却因哥哥光芒太盛而始终没有用武之地。本以为投靠太子能有出头之日,前次国舅被削军权,于他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将太子党诸人评判一番,觉得轮也该轮到他,可哪承想,秦昭几句话便将已到他嘴边的鸭子放飞了。他不是没有求过成煜,可任凭他说破嘴皮,成煜仍然一意孤行。再加之从前秦昭取而代之,他便对她怀恨在心。

身为谋士,谋的是什么,一半是事,一半是情。若真是一个合格的谋士,早就该看出成煜与秦昭早已不是上下级关系那样简单,那秦昭便动不得。就算要动,也该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让成煜亲自将她舍弃。

更何况平心而论,冤有头债有主,要恨也该恨成煜,这事怎么怪也怪不到秦昭头上。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地牢森寒,目之所及皆是灰暗,像有什么无形鬼魅藏在暗处,只待将人无情吞噬。秦昭家里虽不算富裕,好歹从小衣食无忧。后来入了太子府,成煜奉她是上上之宾,没有一天亏待过她,又哪里受过这些罪。一只青灰色的大老鼠从墙缝里钻出来,沿着墙角窜出牢门。她裹紧单薄外衫往角落里缩了缩,一双手死死笼在袖中,仍觉得凉意渗骨。

原本照陈栾的打算,太子奉命远行,来回最快也要一月,只要将秦昭捆了送到国君面前先行处置,待太子回来后早已无力回天。

可谁知原本该在西北调查官匪勾结案的太子,却在第五日深夜匆匆出现在地牢。狱卒诚惶诚恐地将牢门打开时,秦昭正蜷在草席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她连眼睛都未睁:“闹到王上那里对谁都没有好处。我若是你,就先把我放了,这件事情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如何?”

“怎么能当作没有发生?让你白白受这些委屈?”

她骤然睁眼。

玉佩轻响,一抹绯色从阴影中走出来,云靴踏过遍地腐烂的茅草,俯身蹲在她身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吓到她:“本宫已将陈栾幽禁在后院,待本宫亲自审问后,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他的突然出现已足够让她惊讶,如今这番话更是让她来不及问清前因后果,已出言劝道:“殿下此举着实不妥,陈栾虽无实权,到底也是陈氏族人,若无圣旨草率关押……”

“你是不是又要劝我,凡事当以大局为重,切忌意气用事?”成煜眸中温柔顷刻间消失,转而换上难掩的愤怒,“你告诉我,做国君是为了什么?”

她勉强撑起身子,在听到这话时,愣了愣:“什么?”

“若本宫连想做的事都不能做,做国君又是为了什么?”不知何时刮起冷风,透过半大的牢窗,吹得桌上烛台火光恍惚,年轻的太子抬手扶住她肩头,在她困惑的目光中,面色沉得骇人,“今次,你可有错?你与山贼勾结了?那些信是你写的?刺客当真躲到了你的房中?”还不等她回答,他已冷声说,“既是如此,本宫这样做有何不妥?”

陈栾吩咐狱卒断了她的饮食,这几日她粒米未进,只饮些清水,早已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若不是靠一口气撑着,也许早就昏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常言道当局者迷,就如她从前所言,她机关算尽,只始终因置身事外,才能保持清醒。但凡动了私心,便不能一心为主子谋事。

这是大忌。

而她被关在地牢,第一件事想的不是如何自保,不是大仇还未得报,不是平生所愿还未实现,而是此事若真闹到御前,会不会牵连他,以及……

他又会如何待她。

心中思绪万千,却都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事。她怔怔地看着来人,一贯含笑的眼底似有水雾弥漫:“殿下为何信我?”

他仔细打量她半晌,用指尖细细擦掉她鬓边的污渍:“你说自古帝王皆是无情,本宫却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帝王。本宫信你,绝不会背叛我。”

苍白的唇动了动,向来巧言善辩的她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一字一字,问得认真:“阿昭,你想不想同本宫一起,坐看这如画江山?”

浮在她眸中的层层云障顷刻间散尽,下一瞬,已被拥在一个温暖怀抱中。温暖到让她忘记杀父之仇,忘记毕生所愿。牢中烛灯如豆,映出两人相拥的影。

“本宫一定会娶你,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阿昭。”

宣德十五年,先帝病逝,成煜于同年登基,改国号承运,封号项文帝。

因朝中异己已除,剩余残党见大局已定,纷纷倒戈。在秦昭的辅佐下,成煜的帝王路,走得不可谓不顺利。新帝继位,待国丧一过,宫中已是一派喜气洋洋,内廷按照祖宗礼制准备登基大典,宫人具是行色匆匆,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这一派繁忙中,仍在太子府等候诏令的秦昭被急急传至御书房。

婢女打起明黄锦帘便恭敬撤退,偌大的殿内只闻细微的呼吸声。她没有拜见帝王的繁复宫装,只穿了平日里最常穿的素色长裙,发间难得戴了支白玉簪子,一步步行过见方的地砖,跪在金丝楠木的方几后。银骨炭在铜丝罩上烧得正旺,高位上的男人尊贵且疏离,似乎不用刻意学习,举手投足间就流露出帝王的气息,这是她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她眸中浮起潋滟水光,因压得极低,很难被看到:“民女参见王上。”

“阿昭。”依旧是平日的温柔模样,却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太子。成煜不再穿绯红衣袍,玄色冕服衬得眉目如水墨,紫金冠高高束起,是全然陌生的模样。青玉长案摆了五六道摊开的折子,他执笔蹙眉在上面写着什么,在看到她时,眉眼间终于映出一点喜色,复又低下头,“阿昭,你快来看看,孤该怎么办?”

秦昭慢慢走到书案前,像是他又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想同她一起商议,与往常没有半分不同。只是奏折难得是统一的内容,上奏者无论官位高低,均是举荐各家女子入宫。“立后选妃”四个字刺得她双目通红。

她身子晃了晃,不动声色地扶上身后桌案才勉强站稳脚步,转头看向只专心研读奏章的帝王,用惯常的轻柔语调问他:“王上叫我来,就是为了这桩事?”

他终于抬起眼,仿佛觉察出什么,微微蹙起眉:“你可是怪孤这些日子都没有召见你?孤才入主齐宫,烦琐小事一件接着一件,今日方才得空……”

琉璃宫灯溢出斑斓光影,她在这光影中退开一步,双手笼在广袖中,视线自他空荡荡的腰间移开,微垂了眼,看似一切如常,但若仔细分辨,便能看到绲了银边的袖口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王上说得对,王上才登帝位,为了稳固朝纲,自当立董将军之女为后。”

这样的答案像是让他很满意,他倾身贴近她几分,修长手指抚上她尚未恢复温度的脸,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摩挲,眼底漾出真心笑意:“你与孤想的一样。阿昭,孤已同母后商量过,孤能登基,你功不可没。从此之后,你当是孤最爱的贵妃,最懂孤的贵妃。”

她却像被烫到似的偏头躲开,平静无波的脸终于被什么打碎,一点一点剥落满地,只剩无尽的空茫。身为谋士,最忌讳的便是喜怒形于色,让人看出心事。秦昭一直做得很好,哪怕身在地牢,也许下一刻就要殒命,依旧静得像戴了面具,永远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

可今次,她再也无法伪装。

他的手僵在原处,半晌,眸中闪过不悦:“阿昭。”

回声响彻殿内时,她一步步从他身边退开,缓缓跪在丈宽的书案前,声音铿锵,方才的惊慌失措像是错觉一般:“秦昭愿入朝为仕,为王上鞠躬尽瘁,保大齐一世安宁。”

年轻的帝王神色难辨,许久,拂袖离开:“随你。”

她笔直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殿前,窗外冷风呼啸,她忽然觉得很冷,哪怕寒冬腊月父亲出殡时,哪怕孤身一人身在地牢时,她也从未觉得这样冷,冷到牙齿打战。她缓缓蹲下身,将自己用力环住,却执意不肯低头,透亮的烛光照进她的眼底,沉得似无月的夜。

他终于变成她期望的样子。

也终于,为了皇权负了她。

成煜果然让秦昭入朝。

秦昭的确是天生的政治家。朝堂一向是男人们角逐的名利场,她想在其中谋得一席之位,难度可想而知,可她竟然心甘情愿。相比起来,做贵妃既享尽荣宠,又不用主理六宫,反而乐得清闲。成煜其实不算食言,说不定还多方考量觉得此乃上上之策,将它当作礼物精心捧到秦昭面前,秦昭却拒绝得毫不留情。

我将这桩想法说与祁颜,却得到不同看法。

祁颜说:“他们要的东西不一样罢了。她只是想做他独一无二的妻子,无法与别人平分他的爱。”顿了顿,语声别有深意,“若不是唯一,不如不要。”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也颇有道理,只是没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祁颜竟然如此懂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