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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2 / 3)

作品:《灼灼桃花凉2

近来事多,我竟忘了,国君去围猎时,贺连齐已在平澄关驻军三月,只待一击将作乱的外族逼退。

我抚了抚额,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古人诚不欺我。

六位世子中,除了贺连崇,便数贺连齐与我交情最深。为什么要用“深”字而不是“好”字,只因在其他宫人忙着与我套近乎的时候,只有贺连齐在不断打压我。

我五岁时,曾在国君的生辰宴上献歌一首,往来宾客百余人,无人不夸赞祺福帝姬歌声乃天籁。只有被奶娘抱着的贺连齐,在台下奶声奶气地冷冷说道:难听。七岁时,我画了平生第一幅画,在夫子夸我画得惊为天人时,被路过的贺连齐一眼瞥见,旋即不屑道:难看。此后种种不再累述,只是在接连的夸赞和批判中,我逐渐树立起正确的审美观,于是意识到,我确实不适合唱歌,也不适合作画。

不过换个角度想,若不是只有贺连齐肯说真话,那我一定会在唱歌和作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么百年之后,世人看着我的画作,也许会突发奇想开创绘画史上的新流派——鬼画符派。

大齐的六位世子中,贺连齐排行第五,算起来比我还要小上几月。然人不可貌相,亦不可以年岁论人。我还在宫中逗猫的年纪,贺连齐已在战场征战无数,且战功赫赫,赢了不少刁钻的战役。跟过他的将士都说,将军用兵奇且险,不按套路出兵,经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国君亦说他是天生的将才,我却觉得战无不胜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佛家讲众生平等,其实人生也是一样,在这一厢全胜,必然会在另一厢受挫。

唔,也大抵是因为我太悲观,所以在看到贺连齐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想要逃走。

水畔的锦鲤竞相游来,翻搅出层层叠叠的水花,似乎在等着谁投下吃食。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分,以便掩盖自己在躲着他的这桩事实:“论辈分,你似乎该喊我一声皇姐。”

贺连齐走近几步,微微垂眼看我:“你与我同年,只是册封的日子比我早一些便让我喊你皇姐……九辞,你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怎么是不讲道理,我从决明山上被王上抱回来时你才出生……”意识到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及时收住话头,转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过王上了吗?”

一口气抛出许多问题,我有些头晕,索性坐在水廊边上顺气。贺连齐眼风瞥过来,斜身靠在廊柱上,面对我道:“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是想我先回答哪一个?”末了高深莫测地一笑,“我原先不知,你竟这样关心我。”

兄台,你着实想太多了。

然这话我也只敢在心里说说,面皮还是一派从容:“其实嘛,我只是想问,你在边关待得好好的,突然回来做什么?”

贺连齐神色一凛:“你不想见我?”

我“唔”了一声,你觉得呢?

那日在御书房,国君屏退众人同我说的一番话,理应只有我们两个人知情。但皇宫里一向没有秘密,被哪个内监听了回墙脚,当作八卦传出去也不无可能,可我着实没有料到会传得如此有模有样满城风雨。幸而国君这狩猎的抉择做得英明,带走了皇宫中的大半人马,好歹能让我歇一歇神,再考量后续的应对。

如今,一个贺连崇已让我足够头疼,如今再加一位贺连齐……

我烦躁地捏了捏手指,话锋一转,又问:“你在这里又赏景又饮茶的,多半是仗打赢了?”

他瞥一眼自方才起就立在水廊之外的季末,漫不经心道:“未曾。”

我一愣,他接着道:“前些日子听说你要嫁给二哥,我哪里还有心思打仗?连文书都来不及下,便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所以,王上根本不知道你要回来?”见他点头,我惊得后退一步,“小五,违反军令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连命都不要了?”说完之后我才想起,贺连齐似乎很讨厌我这样喊他。

果然,话音一落就见他皱了皱眉:“你若再这样叫我,我定然……”他眯眸想了一会儿,大约是没有想到要如何制裁我,放弃似的叹了口气,目光却陡然变得阴郁,“我还没有问你,你同二哥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婚事,脑中全都是贺连齐临阵撤回皇城的事,不由得提高音调:“贺连齐,你为了儿女私情将国事扔到一旁?太学里学的国论都让你丢到平澄关了?”

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激动,贺连齐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忽而挑起嘴角笑了笑:“放心,我早已部署好军事图,安排副将领兵,若外族敢冒犯大齐的国土哪怕半分,定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顿了顿,道,“更何况,他们族中矛盾已积累颇深,眼看有不可调和之势,哪有心思来大齐分一杯羹。”

我这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问:“你了解得这样清楚,难不成在敌营里安排了细作?”

“细作是有,不过这矛盾嘛……”他将抱在怀中的剑抵住下巴,若有所思道,“是我挑起来的。”

“……”

国君说得不错,若论行军打仗,贺连齐果真是个中翘楚,到底是我瞎操心了。

不知哪处奏起丝竹乐声,声音悠悠然然地飘来,倒叫人听着心痒。做了许久聋哑人的季末终于按捺不住,他走到近前恭敬道:“帝姬,如今天色已晚,在外逗留太久恐有危险。”说到此处停顿片刻,声音越发不卑不亢,“更何况,世子还在等着帝姬。”

贺连崇在等我?怕不是还沉醉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吧。

眼见贺连齐脸色沉了几分,我看了眼将落未落的残阳,觉得也不宜在此处耽搁太久,随便找了个由头便想离开。临行前,忽听身后冷冷道:“九辞,你未披上嫁衣之前,一切还都是未知。”

我脚下一顿,干笑着道了声告辞。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贺连齐没有跟上来,桑俞突然扯住我的衣袖,悄声同我道:“主子,五世子为您回宫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别人吧。”

我默了片刻:“你当真觉得他是为我回宫?”

诚然,贺连齐此人,外人看来是一副人畜无害又高深莫测的模样,但与我相处时一向没什么正经。此番回宫,是拿我做幌子也未可知。刚想劝桑俞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转头却见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暖,想来近些时日将她培养得甚好,已能一眼看出事情本质,心中甚觉欣慰:“那你是觉得这个节骨眼上,我身份特殊,私下见贺连齐不大好,总归要避一避嫌的?”

桑俞又摇了摇头,在我探寻的目光下,无不担忧道:“我怕大家会觉得,主子是红颜祸水。”

“……”

“因为主子并不是。”她顿了顿又道,“我是说,主子是红颜,但并不是祸水。”

我:“哦。”

方才听水廊中侍奉的小内侍说起,今夜原是花朝节,乃是百花诞辰的日子,民间取了此名大约是说花争朝夕什么的。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提了花篮在皇城夜游,盼望能觅得一段美好姻缘。

但人生在世,心想事成的美梦太少,事与愿违的遭遇却比比皆是。就譬如我,日日在宫中安分守己,低调做人,可这一桩桩求亲的麻烦事还是落到我的头上。

桑俞偷偷瞥了眼始终如影随形的季末,小声道:“主子,咱们还去找二世子吗?”

其实我并非真的想找祁颜,只是寻个借口离开世子府,路途中再看有没有什么机会逃走。如今碰到贺连齐着实是没有料到的意外,但意外归意外,不能让他影响我原本的计划。

于是,我假装漫不经心地打量街边的商贩,脚下却朝市集更热闹的地方走去。然,还没有走两步,眼前一晃,已有人先一步拦在我身前:“帝姬,世子府在这边。”

我被迫停下脚步,愤愤地看着眼前的季末却毫无办法,颇有些后悔小时候因贪玩错过的那些武术课。眼下不能强行走掉,也只好智取。脑中灵光一闪,我拍了下脑门,做恍然大悟状:“我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没有吃晚饭呀。对了,街对面有家面馆,阳春面堪称皇城一绝。二哥一向深居简出,你成天跟着他,这些一定没吃过吧?走走走,我带你去吃。”

季末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挡在我身前,连头发都没有移动分毫:“还请帝姬不要让属下为难。”

我看他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方才季末说让我不要为难他,可我不为难他,他却要为难我,诚然这个帝姬做得还不如侍卫开心。

不日后,王上携后宫浩浩荡荡回朝,当夜便在仙灵苑设宴宴请一众王公贵族。至于设宴的原因,我也略有耳闻,听说是王上在狩猎时大显身手,一箭竟射中两只野兔。放眼大齐建国立业百余年,狩猎几乎年年都有,但一箭双“雕”之事除过先祖王上,当今天子乃是第一人。

内监献上猎物,随行的众人亦是振臂高呼大齐武力昌盛,乃是繁华盛世。王上龙颜大悦,当即封赏众人,并定下夜宴,邀皇亲贵胄一并品尝猎来的战果,于是便可怜了我们这些作陪的。

诚然,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本想告假,又不好驳了王上的兴致,只得依言前往仙灵苑。

果然如我料想一般,与往常一样的奢华夜宴,与往常一样的众妃嫔争奇斗艳。放眼望去,如同坠落花海,姹紫嫣红的一片。满头的珠翠几乎要晃瞎我的眼,心知这是她们在国君面前一展风姿的大好机会,我在其中倒像是盛百花的瓷瓶,十分不起眼。

同相熟的人一一颔首寒暄,我才要落座,忽觉一道目光正落在我身上。我转头便看到祁颜跪坐在主位下首,手里执了把通体透亮的壶,正在往杯中添酒,酒质清冽。好吧,也不一定是酒,依照祁颜的脾性,也有可能是水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依旧穿着最喜欢的月白锦袍,墨色的发因他手臂的动作从肩上滑落,优雅得像一幅水墨画卷。在看到我时,他微微笑了笑。就是这一笑,让礼乐攀谈声越来越远,仿佛他周身带了什么屏障,将喧嚣远远隔开。

自宫中传出我同祁颜的婚事之后,这还是我与他头一次相见。身后桑俞扶住我的手臂,附到我耳边道:“主子,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中有没有小鹿乱撞?”

我摸摸胸口,诚实地摇了摇头。

侍女依次掌起宫灯,内监奉上珍馐佳肴,我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是指甲盖大的兔肉。桑俞倒吸一口气,险些就要拉住内监询问,被我及时制止。打量四周,大家都相当淡定,很快明白过来,毕竟国君猎到的野兔只有两只,而此刻宴席上少说有二十人,能吃得到已经算是恩赐,于是我也很淡定地捏起筷子品尝。

舞乐声渐起,嫔妃已开始例行互夸,我则专心致志地吃饭,幸好除了兔肉,御膳房还很贴心地准备了其他美味。正当我费力剔蟹脚时,忽听不知哪位嫔妃小声谈起前些日子边关大捷,五世子又立战功,当真是青年将才云云。贺连齐的母妃在旁座频频满意地点头,笑得端庄大方。

我不由得想到祁颜,他自幼母妃早逝,不过三岁的年纪就寄养在王后膝下。可王后当年诞下三世子贺连倚,只得将他交由奶娘看护。所以他一向生性平和寡淡,如今即使再有作为,也无人替他真正欢喜。

这么想来,我便悄然抬眼往祁颜的方向看去,可一看之下,却看到卸刀立在他身后的季末正在冲我眨眼睛。我愣了愣,赶紧喝了盅鱼翅羹压惊,再一抬头,发现他仍在眨眼睛,而且眨动的频率越发快了。于是趁桑俞替我斟酒时,我忍不住低声问道:“季末是不是患了眼疾?为什么总是冲我眨眼睛?”

桑俞偷偷朝那边望了几眼,抚了抚额道:“主子,应该是二世子有什么话要同你说。”

等我再抬眼看去时,只来得及看到祁颜起身离席的背影。

我放下银筷,略一思量,刚好也有话要同他说。

我趋步离开仙灵苑的热络繁华,行过一段石子小路,周遭已全然暗下来,只余几盏影影绰绰的灯火。绕过一片碧色竹海,眼前蓦然开朗——先行我一步的祁颜迎着月色,正闲闲地立在浮夜池旁。

“二哥。”许是夜深露重,一并我的声音也放得轻柔。

茫茫夜色中,祁颜缓缓转过身,似乎打量我半晌,才温和道:“听季末说,你一直在找我?”

“……”好一招先发制人。

我确实一直在找他,可如今真正看到,又想起宫里那些传言,应是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我才张了张嘴,听他又道:“前些日子你在我府上时,似乎常常出府,而且,还去见了别的男人?”后半句话不知怎么,伴着夜风灌入我耳中,阴恻恻的。

“小五怎么是别的男人……”电光石火之间,我猛然间想到,我是时常出府,而他根本就不在府中!像是终于有了底气,我瞪着他,将胸膛挺起,“你还说我,你还不是日日在逍遥楼里快活逍遥,乐不思蜀?”

他看我良久,面色终于动容,唇边溢出几分笑意:“我去同她们讲道,你以为是什么?”

青楼论道?

见我满眼震惊,祁颜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众生平等,为何寻常人能悟道,青楼女子便不行?”顿了顿,他深深地看着我,“我去逍遥楼这件事,你很介意?”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在脑海中思索回应的法子,却想起另一桩事——我原是想同他商量一番,如何能在生米煮成熟饭之前,退掉这桩婚。

我道:“我为什么要介意,只是……只是……”

他眼中笑意更甚:“只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道:“只是那日,王上似乎误会了什么……”

听我磕磕绊绊地讲完前尘因果,祁颜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颔首了然道:“你想悔婚。”

我揉了揉额角:“二哥,我与你并无婚约,所以这不叫悔婚……”

他道:“那你千方百计想从我府上逃走做什么?”

我怔怔抬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总是不好……”

他点点头:“所以你要我给你一个名分。”

我撑住额头:“我并无此意……”

同祁颜讲道理,往往都讲不出什么道理,虽说在学堂上他经常将博士辩得哑口无言,可在我看来,那叫诡辩。其实平心而论,大齐这几位世子样貌好、学识好,什么都好,祁颜更是好中之好,果真如同桑俞所说,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可我却感觉不到喜欢。

我一向觉得婚姻这等大事,着实不能勉强。虽说生在皇族,常常身不由己。可如今大齐风调雨顺,民心安稳,我的婚事除了能择一择下任王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所以我始终自私地觉得,若我终有一天要嫁人,也定然会嫁自己心爱之人,否则这段姻缘,对我而言将会是一辈子的折磨。

丝竹声渐远,浮夜池中搅了几缕幽暗月光,岸旁遍植的潇湘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我想,同祁颜的这桩婚事,今夜是无法解决了,只得日后再寻良机。我才想告辞,始终默不作声的祁颜忽然悠悠开口:“抱歉,我是骗了你,这些日子我在那儿,的确不是为了同她们讲道。”

我愣了愣,想今夜果真不同寻常,将自己当作真理的祁颜竟然肯主动认错,明日的太阳恐怕要从四面八方出来了。

“我想为你庆生,所以同她们讨教,姑娘们到底喜欢什么。”

为我庆生?

我这才想起来,今日原是我的生辰。作为一个弃婴,原本我并不知自己的生辰,只是国君将日子定在了将我捡来的那一日,可是这样生辰也失去它本来的意义,甚至会年复一年地提醒我,我的生父生母在这一天将我抛弃。虽感觉不到悲伤,可我依然觉得心口那个地方,像是缺了什么。国君曾替我操办过几次,许是见我兴致缺缺,往后每年只是内廷依照惯例赏些器物,便打发过去。

我一时摸不准祁颜的打算,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她们怎么说?”

祁颜“唔”了一声,一副沉浸在回忆里的模样:“说法不尽相同,有的说喜欢金银珠宝,有的说喜欢胭脂水粉,还有的说喜欢俊秀美男。”说到此处,略顿了顿,“胭脂水粉你不喜欢,金银珠宝你不缺,俊秀美男嘛,眼前倒是有一位。”

我:“……”

“不过我这样好,还是等更重要的时候再送给你吧。”他全然不顾我的反应,依旧自说自话,“所以今夜,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说完这些,他便转向浮夜池,静静望着某处,不再言语。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和随风浮动的树影,只剩寻常夜晚的沉寂,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我默了一瞬,心道祁颜果真又在诓我,而我竟然会相信他真的准备了什么生辰贺礼。我正想同他理论两句,忽闻“砰”的一声,方才静极的水畔陡然绽开巨大的烟花,又似漫天光雨落下,紧接着又一声,再一声,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绝于耳,将半边天幕照得透亮。

一时间,我脑中思绪被炸得干干净净,只剩绚丽璀璨的五彩烟霞直冲天幕又渐渐隐去。远处隐隐听到侍女的喜悦呼声,这一定是个极美好的时刻,哪怕宫中数百人都看得到,可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烟花。心中微微泛起不熟悉的波澜,像覆了层层积雪的冰山一隅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刻悄然融化。

我恍惚抬眼,正看到祁颜目光深邃,眸中映出盛大的烟花。我想,无论如何我该感谢他,可心里不知怎么就泛上一层羞赧。对,羞赧,像是为了某种不该有的心思而羞愧。于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这有什么,年年除夕夜宫里都会放烟花,国库充盈时比这好看的比比皆是……”

未说完我已开始后悔,诚然,我一向嘴快于心,自小得罪过不少人,可此刻着实不该说这样的话。我悄悄打量祁颜的神色,没有料想中的恼火生气,他只是微微垂眼,许久,嘴角勾起来,像是在笑:“那这个,你可曾见过?”

我懵懂回头。

四月花期已过,岸旁却盛开着朵朵桃花,嫩蕊的粉色中缠了星星点点的光,像炸开的小小烟花。偶有风过,光点便伴着吹落的花瓣慢悠悠地在空中飘起来,仔细看去,原是每朵花中都裹着小小的萤火虫。

我蓦然想起前些日子博士教的风雅颂词,讲的似乎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什么的,许是我天性就很不风雅,这些风雅的词曲我竟一句都不解其意,奈何课业当前,让我不得不握了书本屈尊去问祁颜。

祁颜当时是如何应我来着?

——“汝无此资质,切莫强求。”

一句话将我气得半死,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向他请教课业。

如今,他却告诉我:“你不懂那些诗词没关系,我会一样一样地教你。”

然我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教我。

若说自出生起我便活在各式各样的谎言里,那如今也没什么值得让我相信的事。可今晚的夜风是真,湖畔是真,烟花是真,萤火虫是真。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你以为已经失去,却发现它正在不远处等你。就像我的生辰,就像这灼灼桃花。我仍沉浸在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致中无法自拔,恍惚间问出一句:“为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是什么,祁颜却好像听懂了。

“为了让你开心。”浮光月影下,他的嗓音沉沉响在我耳畔,似和煦微风,“九辞,生辰安好。”

今夜原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又正值初夏,空旷的水域却无半丝风,万千光点扎入水中,掀起微微的热浪。我一向不喜热,如今方觉周遭的温度高得诡异,有些不适地移了移身子。恰好被祁颜细心地察觉到,他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刚想说什么,耳边陡然传来一声巨响,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却像是炸开在我身旁。我猛地抬头,眼看烟花越炸越大,心中隐隐生起不安。还未来得及反应,身旁传来急急一声:“九辞!”

有黑影破空而来,肩膀蓦然一阵剧痛,在呼啸的风声中,我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昏过去之前,我脑中闪过四个大字——乐极生悲。

乐极生悲,古人诚不欺我。

我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四周有窗棂透出的微光,看来已是天亮。整个身子被紧紧裹在被中,我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臂,刚要坐起身来,抬眼便见床前立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这人着实将我吓了一跳,我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待仔细看时,才松了口气,哑声道:“二哥?”

面前的祁颜终于动了动,他从阴影下转出来,虽依旧是锦衣白裳墨玉束冠,却不若平时衣冠妥帖,眼中也多了些颓唐,像是许久未曾休息过一样。

我一时间难以判断目前状况,左右看看,只得先挑了要紧的事问他:“你做什么吓我?”

他皱眉看我良久,答非所问道:“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一听,我便发现他的声音同我一样沙哑,想来是许久未曾饮水,而放眼望去几步开外的方几上零零散散铺着许多摊开的书,却连茶壶的影子都没见着。我想桑俞果真被我惯坏了,平时礼数不周我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没想到祁颜来探望我,她连杯茶都不上,难道不知道眼前这位有可能是未来的国君吗……

才想唤桑俞进来,身前的祁颜忽然俯下身,他那探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驻许久:“昏迷前的事情,你记得多少?是否还能记起来?”

昏迷前?

我极力思索昏睡前的事,记忆像蒙了尘的抽匣被缓缓打开,许多画面蜂拥而至——似乎是王上设宴款待众臣,我奉旨出席。同寻常的宴席没什么区别,依然有很多人,且难免要做一些客套的社交,之后……之后只有一些零星的光点,竟然真的想不起来了。

“主子,你总算醒了,真是吓死桑俞了!”被绢帘隔开的外室探出桑俞跌跌撞撞的身影,却被祁颜一个眼神吓得缩回了头。

看来我的确昏迷了很久,我掀开锦被倚在床头,默默回忆一阵,将心中的困惑抛给正一眨不眨盯着我的祁颜:“二哥,你为什么在我房里?”

“你果真不记得了?”

话虽是问话,我却听出了笃定的意思。

祁颜搬了把椅子坐在近旁,将衣袍抚平,沉沉说道:“我将你从宴席上带出来,而后你与我同游浮夜池,我又为你庆生,你忘记了?”

“你在为我庆生?”我仔细回想了下,夜宴那日的确是我的生辰,可我的生辰已许多年没有操办过,祁颜又怎么会为我庆祝?

他微微倾身,像寻常问话的模样,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攥得发白:“浮夜池,烟花,萤火虫,你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