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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灼灼桃花凉

初?狼血印

万里江山不及她

不过半刻钟,风沙已逐渐逼近越行越慢的队伍。胯下的马不知什么时候停住,在原地打了个转,不安地嘶鸣着。

有侍卫焦急询问:“主上,赶到最近的城镇已经来不及,不如先寻个地方避一避?”

萧祁远眺片刻,紧接着长鞭一挥,指着远处几片模糊的暗影,沉声道:“加快脚程,去石阵。”

石阵的避风处,被风化的石碑仍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字来——长暮关。朱漆已经脱落,刻痕的凹槽中不多时已被沙填满。

随行的侍从纷纷避在石柱后,抱着剑静待风沙过去。

石柱仅有一人宽度,除非二人交叠而立,否则必会受风沙之苦。萧祁带着虞珂躲在最后一柱,还如同骑在马上的姿势,自己背靠石柱,将她拢在怀里。

方才危难关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大可忽略。如今虽也是危难,但静静站在这里,难免觉得不妥。虞珂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尽量不着痕迹地同他保持距离,本是微小的动作,却仍然被他察觉。

像是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萧祁问得坦然:“怎么了?”

虞珂想要回头,却因环着她手臂的力度着实不易挣脱,只能微微侧头,小声道:“男女有别,我自己站得稳当。”

常人都能听出这话究竟是何意味,不知萧祁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没有放开她,反而收紧了手臂。

虞珂的身体蓦然僵硬,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分明是赔礼道歉的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愧疚:“姑娘太纤弱,我若放手,你怕是会被风沙卷走,只好得罪了。”

虞珂抿唇,不再言语。

风沙悄然逼近,一阵大似一阵。所过之地无不掀起沙浪,虞珂不安地拢拢飘散的鬓发,忽见风卷起什么物什,在空中盘旋一阵,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来这里半日,除了黄沙,她还真未见过别的东西,正想眯眼去看时,头顶蓦然传来一声低喝:“别看,闭上眼睛。”

身后的萧祁像是要捂她的眼,阴影还没覆上来,她已经将它看清。这一看之下,尖叫就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也全然记不得方才还在躲着萧祁,身子猛地向后缩了缩。

那是——一截残肢。

“长暮关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远处沙丘上的血迹还未干涸,见到这些也并不奇怪。”萧祁淡漠地抽出佩剑将它拨开,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嘲讽道,“胆子这样小,竟还只身一人跑到这里。”

她再不敢四处乱看,死死闭上眼,尽量忽略周围呜咽的风声,开口时声音带着犹豫:“死的这些人,是你的族人?”

“什么?”他像是没有听清,垂眼思索片刻忽又笑,“若是我的族人,又岂会让他们轻易送死。”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尽管刻意同他保持距离,可仍然被他发觉。果不其然又被他嘲笑:“还在害怕?”

虞珂看似瘦弱,偏偏骨子里性子执拗,被戳穿了心事自然有些懊恼。她绷紧了身体,故作强硬道:“难道不该怕?我从来没上过战场。除了端上桌的,连死了的畜生都不曾见过。哪里见过这些。”被他的言语相激,这些话没有思量便脱口而出,片刻之后,才觉得不大妥当。

萧祁是王,理应从没有人忤逆过他。如今若真将他激怒,别说是寻到狼血印,就连能否平安离开此地都未可知。

正犹豫该如何挽回,萧祁却忽然道:“我的小妹就很喜欢舞刀弄枪,幼时甚至女扮男装带过兵打过仗。若是见到这些,她定是不怕的。”分明是宠溺的语气。

虞珂愣了愣,竟也不自觉地点了头。

不知是大漠的风沙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是跟萧祁你一言我一语打发了时间。再回过神时,天边日头已是时隐时现,侍卫们纷纷整理行装,虞珂这才挣脱了他的束缚。

萧祁淡淡投去一瞥,也就随她去,随手理了理披风的搭扣,转眼问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起初碰到萧祁时,虞珂总以为这一路定会同他回到王城,到时便可再作打算。却不曾想半路竟会寻到避风处,风沙已过,也确实没有借口跟他同在一处。

一个女子,无名无分,终是不妥。

侍卫们都毫无掩饰地面露喜色,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二人初见时,萧祁不管不顾地救下虞珂,实在太像被这个女子迷惑了心神。但原来他们的国君只是出于好心相救,实在值得高兴。

已有侍卫牵着马走到虞珂面前,只等着她说出家在何处,便可将这莫名出现的女子送走。可等来的却是虞珂一句:“我没有家。”

这话倒不算谎话,在镜中世界,虞珂确实无家可归。

侍卫们的脸色由喜转怒,却敢怒不敢言。倒是萧祁皱眉问了一句:“是孤儿?那你从何处来?”

她亦回得简单:“中原。”

到此处,遮掩的意图已太过明显。萧祁若是再没有察觉,那可能真是被虞珂蛊惑。但显然他还算冷静,再开口时嗓音已透出冷意:“既然家在中原,那你来长暮关做什么?”

方才他将她救下,应是举手之劳。即便侍从说她来历不明,但情况危难,倒也顾不得许多。可如今危险过去,若她再执意跟着他,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有用心。

风沙终于停歇,艳阳破云而出,满眼都氤氲着热气。虞珂敛下眸,低声道:“虞珂家道中落,早年父母便已过世。家中只余兄长一人,三月前城中招兵,兄长被强行带走,自此再无消息。虞珂一人在家中苦等无果,便跟随商队前来找寻。哪料风暴太急,我与商队走散,又不慎摔伤了腿。”

这桩故事编得半真半假,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便无迹可寻。

话毕,仍不见萧祁回答,她索性话锋一转:“若是方便,还望主上能够收留。”

侍卫们又露出惊恐神色,眼神齐齐看向他们的君王。

萧祁却浑然不觉,微微挑高了眉眼:“那我若是说不方便呢?”

虞珂扬起笑意:“主上是王,对子民仁慈如斯,定不会任虞珂自生自灭。”

“你倒是胆大。”萧祁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忽又想到什么,“跟我回去可以,但没有多余的马供你骑行。你我虽可共骑一匹马,可我记得方才在石阵,你似乎对我说——男女有别?”

最终,在侍卫们愤恨的目光中,虞珂还是上了萧祁的马。

中原民风向来保守,可番邦却是极为奔放。共乘一骑,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夕阳将坠时,一队人马遥遥进了王城。

城都以白砖为墙,圆石封顶,目之所及处一派喜气洋洋,满眼皆是异域风情。

陌生的景致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安。跟他回王都只是第一步,但若她脚伤好了,萧祁也定会将她送出皇宫。

皇宫禁卫森严,若想再见到他,恐怕比登天还难。总得想个什么法子让自己名正言顺留下来。

萧祁气质偏冷些,该不至于是见到美人就六神无主的人。他为何会把虞珂如此轻易带回宫中,其实挺蹊跷。但终归虞珂入宫颇为顺畅,就连寻常该出现极力阻拦的太后或是后妃都不曾见过。

但蹊跷不蹊跷并不重要,毕竟虞珂只在这里待三个月,然后带着萧祁的心爱之物回到大燕去救她的书生,这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世事,向来难料。

她最终被安置在云沐阁,这处寝殿且偏且冷,想必空置已久。殿前栽着的几株山茶因着花期将过,那本该只长在江南一带的花,如今只余片片,枯枝残叶在秋风中萎靡。

看殿的小宫女阿箩见到虞珂倒很是欣喜,忙前忙后地打扫院落。

身份神秘的虞珂被带入皇宫无疑引来一场轩然大波,宫中的女人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向来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被传播,更遑论进宫的还是个美人儿。

平静许久的宫中一时间热闹非凡,当然只是私下热闹,全都在猜测这位中原姑娘同他们主上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

唯有始作俑者,回宫之后便日日待在书房处理政事,连面都不曾露一分,却更是引得猜测连连。

虞珂入宫后的第三日,没有等来萧祁,等来的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萧涵。

兀自想起那日在大漠,萧祁提到他妹妹时的宠溺模样,凭空猜测那大约是个性子直爽的姑娘。虞珂向来羡慕这样的性子,敢爱敢恨,可自己却不能。

她以为萧涵会很好相处,可有时直爽和无理取闹之间,仅有一线之隔。

一身红衣似火的萧涵破门而入时,虞珂正扶着方桌一点一点尝试走动。

萧涵连通传都懒得,就鄙夷地站在她身前道:“又是一个异族姑娘?真不知道我们大漠的姑娘哪里不好,哥哥又喜欢你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虞珂不解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遂坦言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郡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萧涵冷嗤一声:“我警告你,如果你敢打什么坏主意,”腰中的弯刀已经明晃晃横在她的颈项,“我便一刀杀了你。”

冷意顺着脊梁一寸一寸攀爬,虞珂才养得有些红润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她并不是怕刀,孤身一人来到镜中世界,她已经没什么好怕。只是红衣姑娘一语道破来意,让她觉得莫名难堪。

她天性不善说谎,也因自幼乖巧又衣食无忧,着实没有什么需要说谎的地方。

可自从来了这镜中世界开始,就是一个莫大的谎言。

倒是阿箩护主心切,不顾那冷得令人心惊的铁器,怯怯地跪在萧涵身前:“公主,虞姑娘是主上亲自带回来的,也请看在主上的面子……”

萧涵冷笑:“你才侍候她不过几日,便开始袒护她了?哥哥平时就是这么嘱咐你的?”

萧涵口中的哥哥在虞珂颈项的刀口被割得更深之前匆匆赶来,却没有理会她,而是直接将萧涵拉出房门。

门未关严实,院中的争吵清晰入耳,是萧祁含着怒意的声音:“她只是个女子,也不会功夫,又能做什么?”

“就是伪装成弱女子才可怕,哥,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如今你倒已经做我的主了?阿涵,看来是我太惯着你了。”

“王兄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自从她进宫后……”声音越飘越远,直至消失。

颈间似有凉意,虞珂伸出手轻覆上去,入眼果然有丝丝血迹,想来只是蹭破了皮,并无大碍。

阿箩却惊呼一声,寻了药膏替她细细涂抹:“姑娘皮肤这般好,可千万不要留下疤。”又同她道,“公主一向如此,平日里虽骄纵些,但也只是一心为了主上,姑娘莫怪。”

她双眼水雾迷蒙,像是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不再言语。

萧涵来闹这一通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向被萧祁疼爱的她竟因此事受了责罚。这一举动无疑将虞珂推向了风口浪尖。一时流言四起,果然并不是什么好话。基本上除了妖媚惑主,便是不识好歹、恃宠而骄。尽管实在看不出虞珂这副清秀模样究竟妖媚在何处,又骄纵在何处。

但再大的苦她都受过,这也没什么。

至于虞珂为何会被欺负,或许只因她留下得无名无分。旧时,她与皇城中的十四公主素来交好,十四公主私下便同她说,宫中规矩森严,身份不明的人连宫门都无法踏入一步,更遑论要久居宫中。

但萧涵的出现究竟是好是坏还不好定论,只因久未露面的萧祁在两日之后的深夜出现在她房中。

玄色衣袍还漫着丝丝夜风,如豆灯火将他笼罩得莫名温暖,他缓缓抚上她的颈项,指尖却是冰凉:“伤势如何?”

皇宫偌大,想再见萧祁一回何其容易,这或许是眼下唯一机会。

烛花“噼啪”一声轻响,她将一双眉眼敛得温柔,想答他不打紧,可因着冰凉的触感不自觉地颤抖,幅度几乎微不可察,可还是被他发觉。

“那日在大漠,你刚看到我时似乎也很害怕。为什么害怕?”他顿了顿,微微皱眉,手却固执地没有放下,“是在怕我?”

她怎么会怕他,数日前这张脸还有苍白的病容,双目紧闭无论她如何唤他都不曾睁开。她在梦中想了千遍万遍,如今终于能专注地看着他。

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轻轻摇头,哑着嗓子道:“不怕的。”

他看着她:“你央求着我把你带回宫,可看到我又很害怕。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难挨的沉默,连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淡淡收回手,似乎失了兴致一般:“好好休养,我已派人去寻你哥哥,若有消息便遣人知会你。”

烛火将他的背影拖得纤长,终因陡然响起的关门声彻底消弭。本该是熟悉的背影,却莫名镀上一层冷意。

虞珂紧紧攥着衣角,她要留下来,无论用尽什么方法,都一定要留下来。

据阿箩说,萧祁继位三年,先王留给他的不是太平盛世,而是纷争不断的江山。过多的战事导致他并无机会去扩充后宫,所以只纳了四妃。除了一个爱惹事的妹妹,宫中算得上冷清。

大臣多次进谏,一国不可无后,可全都被萧祁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至于原因,阿箩总是说得含含糊糊。估摸着她只是小小侍女,应也不会知道得那般详细,便没有继续追问。

若说最为奇怪的一桩,是入镜中世界数日,却没有半分狼血印的消息。

虞珂特意遣了阿箩帮她寻来许多书册,却连那圣器的影子都未见过。史册上载,萧氏一族继位百年,到萧祁一脉已是第四代君主。她抚着半片书页,在读到他的战绩时偏头问阿箩:“听闻主上征战无数,却从未有过败仗?”

阿箩笑嘻嘻凑过来,同她一道瞧去:“主上英勇善战,曾以两千轻骑击溃三万敌军,在王都中传颂至今呢。”

相差十余倍的战力仍能取胜,不得不说事有蹊跷。如此说来,能以狼血印召唤狼军确是有迹可循。

虞珂挽起裤脚,瞧见肿得通红的脚踝,左右活动,却是钻心作痛,看来且需将养数日才可康复。

三月之期,希望足够。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面对一无所知的萧祁,虞珂可谓毫无办法,便向阿箩打探:“主上平时喜欢做什么?”

阿箩偏头想了一阵儿,掰着指头数道:“骑马、射箭。”

想起往昔御史府中的那个书呆子,虞珂嘴角莫名含了一点笑意。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是这般迥异的性格。

不想这无意间扬起的笑容被阿箩看在眼里,惹来了“咯咯咯”的笑声。

虞珂不解:“你笑什么?”

阿箩掩唇,压低了声音调笑道:“提到主上,姑娘便满脸笑意,莫不是……其实这也没什么,在番邦,若是姑娘爱慕一位公子,是一定要当面告诉他的。更何况主上英明神勇,相貌又长得极好,王城中没有哪个姑娘不爱慕的……”

“阿箩,”话未说完已被虞珂淡淡地打断,“我渴了,倒一杯茶来吧。”

幸好那书呆子生在大燕,并没有生在这民风颇为开放的番邦。若是真有女子掷果盈车,她是必定不能容忍的。

日影淡淡,斑驳了一地思念。相念不能相见,相见不能相知,确是一件可悲之事。

先不说能否找到萧祁的心爱之物,如今就连见他一面都难上加难。噬人的风暴中,轻声安抚她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冰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本就是有所图,如果不是刻意接近萧祁,又怎么会知道他是否有狼血印。而萧祁作为番邦的王,整个大漠都是他的,对一个女子喜爱到底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情。

只是萧祁忽冷忽热的态度,很难判断他对她究竟存着什么心思。

日落月升,这一日淌过的不是虞珂的年岁,而是书生将要殆尽的性命。虞珂费尽心思,却仍然不知该如何同萧祁亲近。风月这档事,虽有书生的先例,可二人向来相敬如宾,从未有过主动接近谁的经历。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可又不得不急。

她想起母亲从前常同她说,心神不宁时,作画和写字最是能凝神静气。

不知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纯粹无事可做。

她在花园中找了个最适宜作画的景,提起笔却又心思缺缺。这些景从前经常在各府的后园中见到,无非是这个爱山一些,那个爱水一些,其实并无多少差别。

蓦地就想起初来乍到时几乎让她陷入绝望的风景。

她寥寥几笔便勾出那日大漠的风沙,未曾留意坠着落花的小径现出半片玄色衣角,是萧祁。

他走到她面前,露出了然的笑意:“喜欢这里?这倒是你们中原的风格,半年才做出这么一个……”话却在转到她身后时堪堪停住。

眼前分明是绿柳扶风,半池睡莲懒洋洋趴在塘中,将湖心的假山掩得影影绰绰。

王都中没有比这里再好的风景,而萧祁看到的却是那日大漠风沙,几个沙坡若隐若现,巨大的石阵上的繁复浮雕与那日分毫不差。

许是画得尽兴,虞珂只是略略斜睨他一眼,手中笔触却未停。一笔一笔,染尽风情。

须臾,画毕。

园中偶有风过,卷起一地残花。

萧祁似乎很是惊讶:“你会作画?”

想来番邦骁勇善战,以武力平定天下,可在文学造诣上就不敢恭维。虞珂的眼尾稍稍挑高,是得意的模样:“略通一二。”

他似乎很有兴趣,指着画上的石阵:“这些花纹,你都记得?”

虞珂偏了偏头:“记得。”

她虽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自幼记性极佳。她年幼时还未出落成大家闺秀,性子有些顽劣。某日教书先生为了惩罚她,故意让她只读三遍就背出《女训》,结果大感吃惊。

萧祁又命人取来一幅画卷,拂袖在她身边坐下,命侍从斟了杯茶:“半炷香的时间,默下来。”

似乎是某处的地图。虞珂一时不大明白,只得依言默下。

对着日光,他抖了抖仍未干透的地图,一城一隅分毫不差。

他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问她:“画得倒好。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一时得意便忘了从前三言两语胡诌的身世。兴许是一个谎话需要用无数谎话去圆,她几乎脱口而出:“家父生前曾靠贩画为生。”

他不再细问,顺着她的裙裾望下去:“脚伤好了?”

她的眸中陡现失望,半晌,喃喃道:“伤好了,就该离开了?”

他沉吟片刻,微微倾身望着她:“在大漠不会骑马,就算是废人了。只可惜,我从不养废人。”

脚伤总要月余才可康复,想来番邦活在马背上,伤药也要好些。虞珂十余日已经可以下床,第一件事是去马厩里牵一匹马。

留下总该有个名头,虞珂名不正言不顺,美人计之类又太违背初衷。那日萧祁的话像粗钝的针,一下一下刺在她的心口。学会骑马,总归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真正要命的是,虞珂怕马。

宫内西北角便有马场,木栅栏围出见方的形状,马厩中十余匹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其中一匹最是显眼,似乎是萧祁的坐骑。那日并未来得及细看,近处看了确实长得好,通体黑亮,唯有四蹄雪白。

她伸手去抚它的鬃毛,却被阿箩蓦然出声喝住:“姑娘,那马动不得。”

虞珂不解地回头:“为何动不得?”

阿箩急道:“这马认生,不是主上,谁都骑不得的。”

虞珂意兴阑珊地收回手,四下张望,却不见半个骑师的影子,想请人来教她都无迹可寻。她有些灰心,想将马牵出来,望遍了马厩也未寻得一匹温顺的。

最终还是阿箩牵出一匹马,捂着嘴低笑道:“我来教姑娘吧,在番邦,没有哪个女子是不会骑马的。”

两个时辰后,虞珂才独自一人坐上马背。她颤颤巍巍地拉住缰绳,胯下的马不耐烦地晃了晃头,吓得她将手拽得更紧。

那日萧祁的话荡在耳边,是嘲笑她不会骑马。像是不甘心一般,她定了定神,终是驾着马慢悠悠地跑起来。

从不敢上马到游刃有余,只用了三日。

最难的部分已经学会,后面的时日该是平稳安定,却忘记患事向来分两种,天灾、人祸。

虽然她跟萧祁并无实质性的进展,可宫人却不这样以为。她们觉得,虞珂只要在宫中一日,就随时能同她们的君王发生些什么。

只是早晚的问题。

若说如何解决,让她消失,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虞珂平日不出宫门,饮食起居又由阿箩亲自操持,自是无从下手。今日确是个大好的时机。

不知哪里来的炮仗就炸开在距马尾不足三步的地方。马儿受惊,踢倒了阿箩,踢翻了栅栏,一路横冲直撞向宫门处奔去。

虞珂几乎要被甩下马背,只好牢牢拉紧缰绳。只是攥得越紧,马儿吃痛跑得越快。慌乱之中,她想着,救下书生已是不能了,也许还要赔上自己的命。

身死异乡,该是个多么悲凉的下场。

似乎有马蹄声逼近,她还来不及回头,先是听到那道沉稳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伏低身体!”

有人影追上来,与她并肩前行。

余光瞥见熟悉的眉眼,她像是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风极快地擦着面颊,耳畔又传来那人的喊声:“我数过三,你松开缰绳。”见她不答,又厉声道,“听到没有!”

她已不能思考,只能茫然照做。

两匹骏马飞奔而走,空旷无人的宫道,她被萧祁牢牢抱在怀中。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之后,他刚好压在她身上,却不起身,只冷声问她:“不会骑马便不会,逞强做什么?”

虞珂慢慢回过神来。她自幼便被夸赞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太史府的小姐,长得也是极好,自是没受过这等委屈。

她眼眶发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泪落下来,兀自强硬道:“我能学会的。”

他眸色凝重地看着她,许久,抬手将她微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学不会也没关系,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

两道宫墙似乎隔出一片天际,尽头是支离破碎的流云,偶有飞鸟掠过,带出几声啼鸣。

她眼波微动,终是点了点头。

且不论萧祁所言只是为了安抚她,还是确有这桩心思。但凡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对她总归不是毫无感情。

只是在这件事之后,她总算安稳地住下来,可狼血印仍然毫无消息。她原以为,能御狼军该是寻常人日日挂在嘴边赞扬的事,可连一个人都未曾提起过。若不是他的容貌,她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漫无目的地寻找终归没什么头绪,此事毫无进展也在情理之中。日月既往,再不可重新来过。

十月十四,宜祈福,忌出行。恰逢边陲大将军六十岁寿辰。

萧祁派遣宫女来传话的时候,虞珂仍在读着阿箩替她寻来的坊间秘闻。据载,萧祁三岁时母妃薨逝,十岁登基,十四岁已御驾亲征。当读到他十六岁长兄叛变,他带兵围剿,肩上生生挨了一箭时,心口像被谁紧紧捏住,连呼吸都不能。

秘闻既是出自坊间,少不得载一些帝王将相的风流情事。眼风才扫过“萧涵郡主”四个字时,一抬眼却看到宫女淡淡然站在她身前。她拢了拢衣袖,状似不经意将书页拢上。

宫女视若无睹一般,只是请她即刻更衣,申时与萧祁同去赴宴,末了补充:“主上吩咐,请姑娘务必着绿衫。”

天家礼仪,宴席陪同除非皇后,不若便是极得宠的妃子,再不济便是郡主之类,从未听过要一民间女子陪同的。她有些忐忑地将衣衫换上,一时弄不大明白萧祁的意图。思虑之间已站在铜镜前,却又觉得太过朴素,不知会不会太不体面。

镜中映出素衣淡妆的女子,灵动双眸,如月弯眉。眉心却不知为何染上愁容,她愣了愣,抬起手一点一点将它抚平。

镜像旁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倚在门边望向她。

待她看到时亦回了一笑,微微垂眼遮住那一丝羞怯。

阿箩正往她头上簪碧玉的步摇,泠泠玉坠轻轻摇晃,将她映得越发倾城。

萧祁含着笑,缓步走过来,弯腰覆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只是缺个随侍宫女,你打扮成这样……”

世间最窘迫的事情,莫过于自作多情。

虞珂愣了愣,忙手忙脚乱地将头上的珠翠摘掉,脸颊烧得通红。再抬头时分明看到萧祁眼中隐有笑意,她懊恼地瞪他一眼,不再言语。

日影西斜,将王城染上一层华彩。因萧祁专挑了僻静的路来走,街道上并无多少行人。二人共乘一骑似乎已成习惯,虞珂已全无半分不自在,只敛眸想着心事。

本该如和风煦煦般淡薄的景,却蓦地被一声婉转轻唤打断:“这位公子,留步。”

萧祁勒马,客气询问:“何事?”

容色艳丽的美人仰头定定望着萧祁,柔弱无骨的一双手捧上一个荷包,全然不顾虞珂仍与他共乘一骑,嗓音魅得入骨:“公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奴的一片心意。”

美人眼中的爱慕之情虞珂看得清楚,大概在番邦送荷包同中原抛绣球是一回事,看上谁家的公子,这便是定情信物了。

看来阿箩口中这里的女子行事开放所言非虚,只是如今她却像是个摆设,着实令人不大舒服。

萧祁嘴角浮起莫名笑意,将她往怀中拢了拢,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说,收还是不收?”

绣着鸳鸯的鹅黄荷包,本是温暖的颜色,此时却万分刺眼。她望着女子娇羞的神色,头也未回,声音听不出情绪:“虞珂只是小小婢女,又哪能替主上出主意?”

萧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点头道:“也对。我若不收,岂不是当街给她难堪?”

“你——”虞珂回头狠狠瞪他一眼,眸光却在触到那熟悉的眉眼时堪堪顿住。

书生苍白的病容在她眼前闪过,让她蓦地一颤,心中像是有把火在烧,她冷声道:“放我下来。”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哦?不愿与我同乘,是要走到将军府吗?”

她淡然垂眼:“虞珂只是不想打扰公子同小姐的好事。”

好歹这几日的骑术没有白学,虞珂下马倒是下得利落。

长街漫漫,她像是真不怕远,独自一人幽幽走过荒凉街景。

萧祁眸色暗沉,看着她的背影,一抖缰绳飞驰离去。

唯有那不明所以的美人,连荷包都忘记收回去,怔怔地看着一人一马,一急一缓渐渐远去。

对于如何同萧祁相处,这本身就难以抉择。不接近萧祁就没有办法得知他是否有狼血印,可接近了他又男女授受不亲。可在虞珂两难之间,又有其他女子愿意同他亲近。虽目的不同,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厌烦。

若说萧祁是亦正亦邪,许是在他身边待久了,连她的性子也越发摸不透。

所幸将军府离得不远,待她到了设宴的花园,宴会早已开席。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席间多了一个小小婢女,直到站到他身后,萧祁也只侧目瞥她一眼,眸色不冷不热,就着手边的酒盅又饮了一杯。

这方舞姬才跳罢,那方丝竹声起,是要进献寿礼。玄衣的君王放下酒盏,闲话家常般:“不巧得很,今日没带贺礼。可总得送些什么,不如就——”他眼风淡淡扫过各怀心思的朝臣,最终落在正垂眸晃神的虞珂身上。

她茫然抬头,在看清众人各异的目光时,心猛地一沉。

听闻君王会送自己的嫔妃给大臣示好,虽然并不理解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究竟算是什么好事,但乃是无上的殊荣。虞珂虽无名无分,但在他人眼中,早就是萧祁的人。

该如何是好。

自从踏入这里开始,一切都变成未知,甚至无法预料。像穿成线的珍珠忽然断裂,散珠脱离掌控,丁零坠地不知会溜去哪个方向。

她僵在原地,连动一下也不能。

原本喜悦的调子渐渐停歇,唯有琵琶轻响,辗转弹唱。

萧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是在同她说话:“愣着做什么,我只是让你画一幅祝寿图,该不是因着方才那位姑娘,连画也不愿意画了吧?”

早有小厮呈上笔墨,铺遍花海的空地,虞珂一人独坐。

萧祁早就嘱咐,仙鹤、寿桃一类太过俗气,该画些有新意的。她的思绪微微飘远,想起大将军年轻时的风姿她早在书中读过,画起来也是毫不费力。

高位上萧祁撑腮而坐,手中的酒却是不间断。间或还同身旁的大人闲谈两句,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推杯换盏之际,已有小厮取了她作完的画拿去装裱。搁了笔,虞珂又回到萧祁身后,仍是淡漠的神色。

萧祁却回眸望着她,双眼迷离:“还在生气?”

她明知故问:“为何生气?”

虞珂瞧着他,倒像是醉了。

宴席上年轻些的仍在把酒言欢,倒是作为主家的老将军不胜酒力要先行歇息。

临行前,将军遣了婢女带萧祁去客房醒酒,萧祁站起来,人却向身后靠了过去,微微俯身贴近她。彼此呼吸可闻,她甚至能闻到清淡的酒香。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却听他说道:“不必,我只用她侍候。”

席间都是明眼人,此话一出便知其深意。

虞珂的颊边映出一抹微红,退却不是,不退却也不是。

婢女的活儿她确实没有做过,也不知服侍得是否得宜,只是左边的手臂被他压着,走得莫名费力。

顺着园中溪水一路而下,水波倒映着远处七重宝塔,被一条跃起的锦鱼扰得粉碎。好不容易才将萧祁扶到凉亭,虞珂揉着酸困的手臂,默默倚在雕栏旁。

远处宫灯昏暗,透过重叠的飞檐,照到汉白玉围栏上已经并无多少光点。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如钩弦月,自言自语般:“我以为今夜宫中会再添一位娘娘。”

有声音自她身后的亭中漫出来,却字字清明,仿佛之前的醉意都是乔装而出,只是话尾带了一点鼻音:“你之前负气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她猛地回头,衣角掠过青砖,却又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他的眸光定在湖心一点,明明像是警告的话,却被他放缓了声音说出来:“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耍性子,阿珂。”

这个称呼让她怔了怔。

一时两两无话,园中的乐声已换了一曲。萧祁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缓步走到她身前,微微倾身:“你就是这样侍候我的?见我醉了,也不知道拿一碗醒酒汤来?”

他离她太近,近到只要她一抬头鼻尖就能擦到他下巴。虞珂这才惊觉,慌乱地欠身跑开。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流长,隔着薄薄的绣鞋硌得脚底有些疼。湖心有缥缈歌声,她停下张望,依稀能辨出有座孤岛。仿佛听到女子的声音,怯怯的:“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为何还不来看我?”

虞珂略略驻足,又裹紧了外袍快步走开。

待她拿来醒酒汤,凉亭里早就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小侍卫候在那里,见到虞珂,恭敬道:“虞姑娘,主上在宫门等你。”

虞珂愣了愣,将已经半凉的汤碗放在石桌上,转身离开。

回宫时再骑马已是不便,将军府特意遣了马车。马车走得不快不慢,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溢出清脆响声。秋日的夜微凉,萧祁坐在车厢中间微颌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挨的沉默中,马车像是被什么绊住,猛地向前倾去。有东西坠地的声音,虞珂还来不及细想,车夫颤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狼,有狼!”

小道旁丈高的老树映下的影子似鬼魅横行,四周一点灯火也没有。待二人掀帘而出时,轿夫已经不知所终,唯有一头通体雪白的狼,眼睛泛着幽暗的绿光,在夜中尤为可怖。

这里地势再偏僻,也好歹是在城中,并不该有野兽出没。

雪狼像是能识人般,次次来袭都是直冲着虞珂扑去,却次次被萧祁护着她躲过。

雪狼仰天长啸,蓄力发动最后一击。他回身将她揽在怀中,夜幕中蓦然听到衣帛被划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