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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见即深渊(1 / 3)

作品:《晚星遇骄阳

杨拓从唐殊病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有点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又看了眼时间,哭笑不得地转身又朝着季青舟的病房走去。

这两个活宝,刚在生死线边缘走了一圈,哪个都不肯消停。

“晚上好,大小姐,希望你不像隔壁那屋祖宗一样难伺候。”杨拓看门也只是虚掩,就敷衍地敲了两下,直接走了进去。

季青舟也转到了单人病房,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台小夜灯放在床头,旁边摆着几本书和笔记,她戴着一副眼镜,文文弱弱的模样。

“随便坐,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季青舟抬起头,却没有合上手中的书,反而直接递了过去,“看看这个。”

杨拓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没想到季青舟却没有先问案子的事,他接过书扫了一眼,其中一行被红笔标注上了。

“我只想证明一件事,就是,那时候魔鬼在引诱我,之后却又告诉我,他说我没有走那条路的权利,因为我不过是个虱子,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一样。”杨拓轻声念了一遍,神色渐渐变得严厉起来,“这你在哪儿找到的?”

季青舟轻声笑:“一本书而已,哪儿都能找到。”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拓合上了手中的书,皱眉注视着季青舟,“肖叶自杀前一直在说自己是虱子,我们也怀疑有谁在背后操控或参与,然后我们在工地的宿舍发现了一本《罪与罚》,其中也有这么一段,下面用黑色的中性笔歪歪扭扭画了好几道。”

季青舟问:“你们是怎么察觉这本书不对的?”

“肖叶平时偶尔会看书,但他的书都被摆在一个箱子里,只有这一本书还有那张存折与岳秀秋的遗物是放在一起的。”

季青舟点了点头。

杨拓紧追不舍:“所以你到底……”

“我也是偶然想到的,肖叶死前说自己不过是个虱子。”季青舟摘掉眼镜,揉了揉眉间,“当初我听林沉读过这句话,他当时像是特别回味,还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哦,这本书是从我工作室拿来的。”

杨拓觉得自己有点缺氧:“我只知道林沉是你爸的学生,但他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杨拓虽然问得认真,可那个眼神、那个语气,分明就是等待着听一段跌宕起伏的情史,季青舟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如果实话实说确实有点辜负他的期待,可又确实没什么说的……思来想去,只能回答:“学术交流的关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唔,他很多书都是我帮忙想出来的。”

杨拓一脸失望,真的是……一点都不刺激。

他无可奈何地翻着手里的书,想起之前接触过的几本林沉的作品:“说来也奇怪,当年那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林沉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可还是有些审美畸形的死忠粉恨不得把他吹上天。”

季青舟颇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会不会觉得与罪犯有接触的人——比如我,也可能是个潜在的危险分子?”

“哎,停停停,你有点小看我们了。”她一开口,杨拓就猜出她想问什么,立刻打断,“我们不至于蠢到和罪犯打过交道的人都会觉得他们是罪犯,再说谁还没点黑历史,就唐儿的那点事,你想听我能和你说一天一夜,现在都什么社会了,谁思想还那么封建?”

季青舟沉默了,她也没觉得自己那段是什么黑历史啊?

“唐儿曾经和我说过,他最讨厌的一个说法就是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他真觉得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在放屁。”杨拓把手中的书重新丢给她,“有些人他就是坏,就是天生没心没肺,路上看哪个人不顺了,杀人放血在他们看来和杀鸡也没什么区别……别把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可该承担的也要承担,问心无愧不就行了。”

杨拓虽然大多时候都嘴欠又婆妈,可三观倒是正得很,行动也算利落干脆……季青舟想了想,忽然抬起头,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他。

或许是个可信的人。

杨拓被她看得发毛:“所以切入正题?你把我找来不可能是闲聊的吧?”

季青舟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劳烦把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杨拓顶着满头的雾水,还是乖乖解锁了手机递过去,季青舟飞快在上面输入了一个号码,存好,又飞快重新递回去。

“唯一能联系到我爸的电话。”做完这些事,她像是彻底松了口气,“赵局找不到他,都说他去游山玩水了,其实并没有,他只是累了,实在不想掺和进这些环环相扣、永远摸不到边儿的糟心事里,我理解他,但如果未来一天有了什么万一,我是说如果。”她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和他说清了状况,他一定会全力配合。”

杨拓对季父的身份不是很了解,但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这么多年听来听去杨拓心中也有了数,他收好手机,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给我?”

“别人不放心,唐儿最相信的人之一就是你了吧。”季青舟说,“况且我也有私心,如果可以的话,有关林沉的事情,我希望唐儿能介入的越少越好,你也知道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好,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不知是不是灯光的作用,将季青舟的目光衬得有些冰凉,可这种神色转瞬即逝,她拿起身旁的笔记,重新戴上眼镜,“到时候,杨副,麻烦你了。”

杨拓只觉得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久的将来,也许真的会有他们担心的事情发生吧。

季青舟抬眼看着他:“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对唐儿保密。”

杨拓锋利的眉头一挑,欲言又止后,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唐殊身体修复能力之迅速,让医院的一众护士和医生都傻了眼,他们思来想去还是把原因归咎于从来没见过这么配合的病患,到点了按时休息,挑着最健康的时间起床,什么营养吃什么,而且每次都是点到为止的八分饱。

可唯一让他们头疼的是……病房有时会变成一个小型的会议室。

杨拓、潘非、关彤、季青舟都挤在唐殊的病房里,虽然大家穿的都是便服,但到底都是警察,而且还是来谈公事的,三四个凑到一块的那个严肃劲就足够让旁人望而却步了,量血压的小护士哆哆嗦嗦地收了仪器离开。唐殊放好袖子,扫了他们一眼:“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们在肖叶的安全帽上发现了血迹。”关彤拿出照片来,“当初在死者左肋处发现了一个某种打击直径约十五厘米,大力捶打或撞击造成的伤口,现在看来,安全帽完全符合。”

“唔。”唐殊接过照片,只扫了一眼就放在一边,“把岳秀秋的那封信给我看看。”

笔迹鉴定的结果早就出来了,这封信的确是岳秀秋本人所写无误。

“其实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岳秀秋作为当年杀害唐苒的帮凶之一,又做足了亏心事,可当她见到和唐苒相貌相似的陈瑶时便开始愧疚,甚至害怕。”季青舟接过几张照片,“她对陈瑶的好不仅弥补不了当年的愧疚,也让肖叶生出了嫉妒,而陈瑶嘛,自然不喜欢这样一位贫穷老人的关怀,在得知岳秀秋忍无可忍想要自首的时候,陈瑶在林沉的指挥下,与肖叶合作,杀死了这位当年那件案子的知情人。”

孩子再聪明,心思也很好利用,无非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想陪伴的人不在身边。

林沉就是利用两个孩子的心理,一点点引导他们,手握尖刀,走向了再也无法回头的万丈深渊。

于陈瑶来说,有钱怎么都行。

而于肖叶来说,如果奶奶不爱他了,那么他……也就不需要奶奶了。

季青舟从一沓照片中抽出一张,扔在洁白的床单上,那是案发现场散落了一地的糖果和糖果皮,其中一张金纸包装的巧克力外皮与这些廉价的糖果格格不入。

真是又心酸又可笑。

老人知道陈瑶爱吃糖,那笔赃款不敢花,省着钱攒下了一铁皮盒,爱慕虚荣的小姑娘不仅不喜欢,还指使着她的孙子杀了她,分了她的钱,最后炫耀似的留下了这样一张金灿灿的糖果皮,仿佛在说——我想要的好,你根本给不起。

众人沉默了一瞬,这几个表面上看似实实在在犯罪的孩子,不过是被引诱行凶的虱子罢了。

散会前,唐殊又问了一个问题:“对了,黄毛的那把枪……”

“他说是从肖叶那儿捡的,我觉得他没说谎。”杨拓抱着手臂,笑得很讽刺,“但为什么会捡到,又是谁送到他面前的,我们心中应该已经都有答案了吧?”

出了病房,季青舟刚去取了唐殊该换的药,却见一个许久不见的熟悉身影正不耐烦地站在楼梯口玩着手机。

是陈冰。

季青舟眯起眼来,确定没有看错,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陈冰没好气地一扬眉,见到是季青舟时先愣了一瞬,随即不知是什么情绪的驱使,一双眼睛竟然变得有些泪汪汪的:“姐……”

眼见着他把手机一揣就要扑过来,季青舟谨慎而矜持地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

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不过穿的衣服有些破旧,袖口、裤腿和鞋尖都有点脏兮兮的。

“你最近干吗去了?怎么一直都没什么消息?”季青舟提起他的一只袖子,“别告诉我最近你痴迷流浪风。”

陈冰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我最近和我爸住。”

自从上次当着陈父的面和陈母争吵后,母子俩好像都铁了心不再联系对方,将冷战持续到底,他们一个比一个倔,说不联系就真不联系,陈冰也真的有些对自己这个亲妈失望了。

起初他打算多陪他爸几天,毕竟之前这个四处漂泊的中年男人极少回家探望他一次。陈冰听到他爸会在h市定居的消息时,几乎是欣喜若狂的,可在短暂地接触了几天后——

“我爸好像变了个人。”陈冰无奈地耸了耸肩,“虽然他在我面前极力掩饰,可有些东西日子久了就装不出来了,就是……感觉挺好吃懒做的一个人。”

季青舟似笑非笑地:“后悔了?”

“那倒没有,毕竟是我爸嘛,我们两个住一起还是挺开心的,不过他也是真穷,我走之前一时赌气把卡和钱都给我妈了,现在偶尔还得陪我爸打个零工什么的,唉……”

“很多事情都是有缘由的,就像你和你妈的矛盾,是因为她长期忽视你,造成你们母子二人之间关系冷淡,可你妈为什么不喜欢你爸,你有想过吗?”到底是之前接触的时间长了,季青舟实在有点放心不下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陈冰,你长大了,做事看人都要透过皮囊看本质。”

这几句话明显触动了陈冰,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是自己亲爹,而且这几年他看样子过得也不是很好,只能把剩下所有的抱怨都压了下去:“嗨,没事儿,我多陪陪他呗。”说着,眼中又浮现了那么点哀怨的神色,“姐你最近都不理我,要不是我忙着陪我爸打工我还真就去……”说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惊一乍地看着她,“你怎么在医院?不是生病了吧?”

季青舟忙按住他的肩膀:“我没事儿,是唐殊,在406病房,有时间可以去看他。”她一顿,“你怎么会在医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陈冰遥遥指向一个正站在机器前的中年男人:“我爸的身体一直不舒服,一检查才知道得了那个什么……红斑狼疮,他怕这病遗传,就赶紧也带我来检查一下,这不是来取结果吗?”

季青舟皱眉:“红斑狼疮?他得多久了?”

陈冰无所谓地回答:“半年多?一年多?怎么啦?”

她看着那个瘦弱干巴的男人,虽然脸色的确有些不似健康人般红润,可……

“他平时有服用激素类药物吗?”季青舟问。

陈冰一脸茫然的表情:“啥?”

季青舟略一思忖,拿出手机直接给陈冰转了五千块钱,低声道:“听我的,早点回你妈那儿去,不行的话就来找我,只是我最近比较忙,记得偶尔向我报个平安。”

平时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陈冰遇到正经事时反而羞得整张脸都红了,他故作大大咧咧地挥挥手:“行行行,那是我爹啊,放心吧姐,帮我跟唐殊哥问个好。”

陈冰看着季青舟远去,只觉得这几天和父亲相处时被压抑的心情明媚了大半,可看着已经取完了结果快步向自己走来、骨瘦如柴的父亲时,他又忍不住心酸。

唉,生活啊,他像模像样地想着,现在一想,钱可真是好东西。

陈父激动地握着手中的检查报告,平日里蜡黄的脸竟浮现了一团红晕,他近乎欣喜地看着陈冰,气喘吁吁了半晌,愣是没说一个字。

“爸……你怎么了?结果怎么样啊?”陈冰有点被吓到了。

陈父低低笑了几声。

他本就像个骷髅,此刻瞪大一双闪着不知是什么光的眼睛,远看近看都十分骇人,他又死死地盯了陈冰片刻,忽然伸手握住陈冰的肩。

“好、好!”陈父说话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太好了!”

陈冰哭笑不得:“检查结果很好?您这激动过头了吧?”

陈父一把捏住陈冰的胳膊,瘦骨嶙峋的他此刻也不知哪里来了这么大力气,脸上的笑容越发夸张,直直将陈冰拽出了医院,拽进了一辆车。

陈冰虽然心里有点不解,但看着眼前的父亲,警惕性几乎为零,他一边玩手机一边问:“你叫的车吗?”

陈父没有回答。

倒是前面开车的男人硬邦邦地问:“确定是他?”

陈父拼命点头:“是!是!这可是我亲生儿子!”

这段奇怪的对话终于让陈冰已经处于濒死状态的智商再次上线,他从手机中抬起头来,猛地发现这车不对——

这并不像是普通的出租车,身下是纯黑色皮椅,车子里他略一仔细分辨就能叫出名字的高级香水……

身边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陈冰却忽然觉得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他吞了下口水,转头看见陈父热切到近乎疯狂的目光。

“爸?”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打战。

陈父殷切地望着他,仿佛看着一只刚出炉肉鲜皮脆的烤鸭:“好儿子,你不是爱爸爸吗?有了你,爸爸就能活下去啦。”

陈冰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开始颤抖:“你说……说什么呢?”

听到儿子这样问,陈父竟猝不及防地哭了出来。

“爸得了肾衰竭,要没个新肾,就活不成了。”他眼泪噼里啪啦,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但哪儿来的钱换肾啊?你妈也不给我,还好找到个好心人帮忙,说只要能找到肾源免费帮忙换,这不咱们两个的配型成功了吗?”

一张单子抖在陈冰的面前,不知是司机车技不稳,还是他的双眼因恐惧而变得模糊,他看了半天才看清——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化验单,而是配型结果!

周围黑漆漆的环境和前面面无表情的开车人让陈冰的恐惧瞬间到达了顶峰,他企图眼前这个男人能找回最后一丝理智,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爸,你疯了?这是犯罪!而且怎么可能免费?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陈父虽然笑着,却是咬牙切齿地反握住陈冰的手:“你换我个肾,把其他器官再给他们,这钱不就抵了吗?”

话音刚落,陈冰像是被开水烫了的耗子,脑袋一热就要跳车,不想司机提前锁好了车门,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的时候,手机也被陈父一把夺去。

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落下,陈冰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他想起刚刚季青舟还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