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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朋友(2 / 2)

作品:《小妇人

“很显然他下楼前没照照镜子。”乔心里想着,面带微笑。只见他说了声:“晚上好!”便严肃地坐下,要给她朗读《华伦斯坦之死》,完全没意识到他的主题与他的头饰是个滑稽的反差。

起先她什么也没说。她喜欢听他开怀大笑,当有趣的事情发生时他总是这么笑,所以她不去提它,而让他自己去发现。不久她把这事完全忘记了,听德国人读席勒的作品令人全神贯注。阅读之后便是功课,这节课上得很活泼,因为乔那晚的心情很好,那三角帽让她的眼睛快活地闪烁着。教授不知道她是什么原因,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来问她,略带奇怪的神情,令人无法抗拒:

“马奇小姐,你当着老师的面笑什么?你不尊重我,今天表现这么不好?”

“你忘了把帽子拿下,我怎么尊重得起来呢,先生?”乔说。

这位漫不经心的教授严肃地把手举到头上,碰到了那顶小三角帽,他拿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一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大提琴里发出来的,很欢快。

“啊!我看到了,是那个小淘气鬼蒂娜干的,她让我成了个傻瓜。哦,这没什么,但你得注意,要是这堂课你学得不好,你也要戴帽子。”

但是这堂课停了好几分钟,因为巴尔先生看到帽子上的画,把它打开来,非常厌恶地说:“我希望这类报纸不要进这幢房子。孩子们看了不合适,年轻人也不宜看。这种东西很不好,我不能容忍制造这些危害的人。”

乔朝那张纸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幅可爱的插图,上面画着一个疯子、一具尸体、一个恶棍和一条毒蛇。她不喜欢它,但内心有一股冲动促使她去把报纸翻过来看,这冲动不是不高兴而是害怕,因为这一刻她想到报纸可能是《火山周报》。然而它不是,她的恐慌平息了,她还记得,即使是那报纸,上面有她的小说,也不会有她的署名,她不会暴露。可是她的眼神和脸红出卖了自己,虽然教授是个漫不经心的人,可是他看到的要比人们想象的多得多。他知道乔在写东西,也曾不止一次在报社碰到她。她从来不提起,所以他也没问,尽管他很想看看她的作品。现在他意识到了,她正在做她自己羞于承认的事情,这让他很不安。他不像许多人那样对自己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无权说三道四。”他只记得她是个贫穷的小姑娘,远离父母的关爱,便产生了想帮助她的冲动,这冲动来得既迅速又自然,就像要伸手从污水坑里救一个婴儿。所有这些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但脸上没显露一丝痕迹。报纸翻过去了,乔在穿针引线,他相当自然但又很严肃地开口说:

“对,你做得很对,不去看这些东西。我认为好女孩是不应该看这些的。这些东西是用来取悦一些人的,但我宁可让我的外甥玩火药,也不会给他们看这些害人的垃圾。”

“并不是所有这类东西都是害人的,只是无聊,你也知道。如果有需求,我觉得供应这些东西没什么坏处。许多非常可敬的人就写这所谓的轰动性小说,这是正当的谋生手段。”乔说着用针猛地划了一下,针过之处留下一道小裂痕。

“威士忌有需求,但我想你和我都不喜欢去销售它。如果这些可敬的人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样的伤害,就不会觉得他们的这种谋生手段是正当的。他们没有权利在小糖球里包毒药,然后给小孩子吃。不,他们应该想一想,在做这种事之前先清扫大街上的泥巴。”

巴尔先生激烈地说着,把报纸揉成一团,朝炉子走去。乔静静地坐着,仿佛火已烧到她的身上,因为那三角帽变成了烟,毫无害处地沿着烟囱离去了。可她的脸还在燃烧,而且还烧了好一会儿。

“我真想把所有剩下的都付之一炬。”教授嘴里咕哝着,带着宽慰的神情走回来。

乔想象着,她楼上那堆报纸烧起来,火焰会有多大啊,此刻她那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沉重地压在她的良心上。然后,她自我安慰地想,“我的跟那些不一样,只是无聊,绝对不会害人,所以我不必烦恼。”她拿起书本,以一副勤学的神情问:“我们还要继续上课吗,先生?我现在很乖,很有礼貌了。”

“我希望如此。”他就说了这么几个字,但其含义比她想象的要多,他严肃而慈祥的目光让她有一种感觉,仿佛“火山周报”这几个大号字体就印在她额头上。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就拿出报纸,细细地重读了一遍自己所写的每一个故事。巴尔先生有点近视,有时要戴眼镜。乔曾经试戴过一次,笑着发现她书上细小的字变大了。此刻,她似乎戴上了教授的精神眼镜,或者说道德眼镜,因为这些荒唐故事中的瑕疵令人恐惧地盯着她,让她惊慌失措。

“都是些垃圾,如果继续写下去,过不了多久,情况会更加糟糕,因为一篇比一篇耸人听闻。我这么盲目地写着,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他人,仅仅是为了钱。我知道是这么回事,只要我静下心来读,就会感到非常羞愧。要是家里人看到了,或者巴尔先生拿到了它们,我该怎么办?”

单单这么想着,乔的脸又发烫了,她把整捆报纸都塞进了火炉里,火焰之大差点要把烟囱烧着了。

“是的,火炉是这些易燃垃圾的最好归宿。我宁可把整个房子烧掉,也不愿意叫人家用我的火药来炸飞他们自己。”她一边想,一边看着《侏罗纪的魔鬼》迅速燃烧,化成带一只只火热的眼睛的一堆黑色灰烬。

三个月的辛劳只留下一堆灰烬和搁在腿上的钱。乔坐在地上,冷静地思考怎么来处置这笔工资。

“我认为,还没造成太多的伤害,我可以保留这笔钱,偿付我的工时费。”乔自言自语地说。经过长时间的沉思后,她不耐烦地补充道:“我简直希望自己没有良心,这要方便得多。如果我不讲究做好事,那么,做了错事就不会感到不安,我就会活得很好。有时候真希望妈妈和爸爸对这种事情不那么苛求。”

哦,乔,不能这么想,而应该感谢上帝,让爸爸和妈妈对这种事情那么苛求。从内心深处可怜那些没有这样的监护人的人们吧。监护人用原则来管束他们,对不耐烦的年轻人来说,这可能看起来像是监狱的高墙,但结果证明是妇人塑造性格的可靠基础。

乔不再写轰动性小说了,她认定钱不能补偿她所承受的情感震撼。但是,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是她那一类人通常的做法。她研究起舍伍德[6]夫人、埃奇沃思[7]小姐和莫尔[8]来,然后写了一篇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一篇小品文,或者说是一篇布道词更为恰当,因为它是激情洋溢的道德篇。她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她活跃的想象力和女孩子特有的浪漫情感,对这种新的风格感到不自在,就像穿着18世纪呆板而累赘的服装参加化装舞会。她把这篇说教的精华送给好几个市场,结果却发现没有买主,于是,她倾向于同意达什伍德先生的观点——道德没有销路。

然后,她开始试着写起儿童故事来,如果她不是那么唯利是图,想要得到几个臭钱的话,这个故事是很容易脱手的。唯一愿意付给她足够报酬,使她感到少儿文学值得一试的人,是位可敬的先生。这位先生觉得,让全世界皈依他的特殊信仰是自己的使命。但是,虽然乔很愿意为儿童写作,但她不情愿让自己笔下所有的淘气男孩,因为不去某个安息日学校上学而落入熊口,或者被疯牛顶撞;也不情愿让笔下所有去上学的好孩子得到各种各样的福佑,从金色的姜饼到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护送天使,口齿不清的舌头喃喃着圣歌或者布道词。所以,少儿文学的尝试没有结果,面对现实的乔把墨水瓶盖上,突然变得非常谦虚起来了,是一种健康的谦虚:

“我什么也不懂。在我重新开始之前我得等待着。这期间,如果我不能做得更好,就‘清扫大街上的泥巴’,至少,那是正当的。”这个决定证明,她第二次从豆茎上掉下来,对她来说是有益的。

当这些内在革命进行着的时候,她的外在生活和往常一样忙碌,波澜不惊。如果说,有时候她显得有些严肃或者有点儿悲伤的话,那么,其他人都不会察觉,只有巴尔教授注意到了。他默默地关注着,乔根本没发觉他在注意着她,看她有没有接受他的责备,并从中受益。她经受住了考验,他满足了,因为尽管他们之间从不谈起,他知道她已放弃了写作。他的这种猜测不只是凭右手的食指不再沾着墨汁这种现象,而且还有其他情况,例如,现在晚上的时间她下楼来跟大家待在一起了,报社里也不再碰见她了,学习起来有顽强的毅力了。所有这些现象让他断定,她现在全身心地在从事一些有益的事情,哪怕不是很对她的胃口。

他在许多方面帮助她,成了她的一位挚友。乔感到乐融融的,尽管墨水笔搁起来了,但她还学了德语以外的课程,为谱写自己人生的轰动性故事打下基础。

这是一个漫长而怡人的冬天。直到六月,她离开了柯克太太家。分别的时刻,大家都依依不舍。几个孩子极为伤心,巴尔先生的满头毛发都倒竖起来,心情烦躁不安的时候,他总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回家?啊,你有家可回,真幸福。”当她告诉他回家的事时,他回答说,然后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抚弄着胡子,这是离别前夜在她举行的一个小告别会上的一幕。

次日她很早就要动身,所以提前跟大家一一说再见。轮到该他说话时,她热情地说:“喂,先生,如果你旅行路过我们那里,别忘了来看我们,好吗?如果你忘记,我肯定不会饶恕你的,我要他们都来认识我的朋友。”

“是吗?我可以来?”他一边问,一边低下头看着她,脸上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渴望表情。

“是的,下个月来。劳里下个月毕业,你来参加毕业典礼,换换口味。”

“你是说你那个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语气有点变了。

“是的,我的男孩特迪。我很为他骄傲,我想让你认识他。”

乔抬头看着他,神情自若,只沉浸在快乐的想象中——介绍他们互相认识的快乐情景。巴尔先生脸上的某种东西突然让她想起,她看待劳里超越了一个“最好的朋友”。正是因为特别不希望自己表现出有什么异样,脸却不知不觉地红起来了,她越是努力克制,脸越是红。要不是蒂娜坐在她的膝上,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结局。幸好这个小孩要拥抱她,于是她立刻顺势把脸藏起来,希望教授没看见。但他看见了,他的心情又起了变化,从瞬间的焦虑变成了平常的神情,他诚恳地说:

“我恐怕没时间参加毕业典礼,但我希望这个朋友非常成功,希望你们大家幸福。上帝保佑你们!”他说着与乔热烈地握握手,把蒂娜驮到肩上,离开了。

但是,等两个男孩上了床后,他长时间地坐在壁炉前,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倦怠,还有点德国人的思乡病,心情很是沉重。有一次,他回忆起乔抱着那个小孩坐着,脸上露出一种从没见过的温柔表情,于是双手托着头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好像在寻找找不到了的东西。

“那不是我的,现在我不能有这种奢望。”他自言自语地说,近乎呻吟地叹息着。然后,仿佛在责备自己没有控制住这种渴望,他走过去,亲吻枕头上两个头发蓬乱的脑门,拿起他很少用的海泡石烟斗,翻开了他的柏拉图。

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事情也处理得很有男人气概。可是我认为,他不会觉得一双乱哄哄的男孩,一个烟斗,抑或那本神圣的柏拉图,能够替代老婆孩子家里等的满足感。

第二天早上,天虽然还很早,可他还是赶到车站来为乔送行。多亏了他,乔在愉快的记忆中开始了她寂寞的旅途。一张熟悉的笑脸为她送行,一束紫罗兰陪着她,最美好的是,她幸福地想着:“好了,冬天过去了,我什么书都没写,也没赚一分钱。可我交了个朋友,值得结识,我要一生都与他做朋友。”

[1]童话故事,杰克顺豆茎攀登至仙境,抢夺了巨人的珍宝。

[2]英国作家卡莱尔(1795—1881)的散文作品。

[3]法国女作家和文艺理论家(1766—1817)。

[4]英国作家(1709—1784)。

[5]希腊神话,诗人和歌手,琴声可使猛兽俯首,顽石点头。

[6]英国女作家(1775—1851),写青少年作品。

[7]英裔爱尔兰女作家(1767—1849)。

[8]汉娜·莫尔,英国女作家(1745—1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