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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德内哥勋爵(3 / 4)

作品:《人性的因素

“每天晚上都有。”

“每天晚上也都有这个叫格里菲斯的人吗?”

“是的。”

医生还是在他的吸墨纸上划线,他希望房间的寂静、晦暗和这种死气沉沉能触动芒德内哥勋爵。后者重重地靠向椅背,为了避开医生肃穆的眼神,他把头转开了。

“奥德林医生,你一定得帮我。我已经无计可施了,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我现在怕睡觉;有两三个晚上我一点都没睡,就坐着看书,困了就披上大衣,一直散步到精疲力竭。但我必须得睡觉啊。我那些分内的工作要求我时刻保持最佳状态,我得完全掌控自己的头脑。我需要休息,但睡觉比醒着还累。只要一睡着我就做梦,而那个粗鄙的小混账永远就在那里,冲我笑,嘲讽我,瞧不起我。这种折磨太可怕了。医生,我跟你说,梦里的那个人不是我,用做了什么梦来评判我是不公平的。你可以随便找任何人去打听。我是个诚实、正直、体面的人,不管是公德私德,谁也无法对我的品格有所诟病。我唯一的志向就是服务国家,让它继续伟大。我有钱,我有地位,那些不如我的人要面对的诱惑我不用面对,所以要说没被腐蚀也不算多了不起;但我可以宣称一点,那就是无论什么样的个人荣誉和好处,或者任何私心,都不会让我在尽忠职守的道路上偏离分毫。为了成为今天的我,我牺牲了一切。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伟人,现在指日可待,但我的精神却快要崩溃了。这个恶心家伙眼中那个刻薄、可耻、怯懦、好色的人并不是我。我给你说了三个梦了,但这还根本不算什么。那个人见我做过一些太不堪、太可怕、太羞耻的事情,即使杀了我也说不出口。但他都记得。我几乎不敢正眼瞧他,因为他眼里全是嘲讽和厌恶;我甚至有些怕跟他说话,因为无论我说什么在他听来可能都是虚伪的。他看我做过的那些事情,任何残存一点点自尊的人都不会去做,很多人做了这样的事会被逐出社会,会被关进监狱不知多少年;他听过我口出污言秽语,他见过我不仅让人耻笑而且令人作呕的样子。他对我的鄙夷已经不再加以掩饰了。我跟你说,要是你不能帮助我的话,我只能自杀或者杀了他。”

“我要是你,我不会杀他的,”奥德林医生还是用他那种让人安心的声音说道,语气很冷静,“在这个国家剥夺同胞生命的后果多少有些棘手。”

“我不会为此偿命的,不知道你刚刚指的是不是这个。谁会知道是我杀了他呢?刚刚提到的那个梦让我知道了该用什么办法。我跟你说,我用啤酒瓶敲他脑袋的第二天,他头疼得几乎什么事都干不了。这是他自己说的;说明前一天梦里他身上发生的事第二天醒来他依然会感觉到。下次我就不会再用啤酒瓶砸他了。终有一天,我会梦见手里正握着一把小刀,或者口袋里装着一支左轮手枪——这必然会发生,因为我对此太渴望了,然后我就会抓住机会。他会像头猪一样被我捅死;或者我会像枪毙一条狗一样把他射杀。对着心脏来一枪;然后我就可以摆脱这种地狱般的折磨了。”

有人或许会觉得芒德内哥勋爵已经疯了,但奥德林医生多年面对害病的灵魂,知道我们所谓的正常和疯狂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很多外表看起来那么健康、正常,似乎连一丁点想象力都没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尽职尽责,不仅成就了自己,也造福了他人;奥德林医生知道,这样的人你一旦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揭开他们戴给全世界看的面具,你不仅仅会看到可怕的畸形之处,而且那些怪癖是如此诡异,精神上的越轨是如此荒诞,在这一点上你的确可以把他们称为疯子了。可要是你把这样的人关到精神病院里,全世界的精神病院加起来都不够。不管怎样,一个人做了些怪梦,为此心力交瘁,也不可能就此认证为精神病患者。这的确是个奇特的病例,但类似的情况奥德林医生之前也诊治过,这一回只是更严重了一些而已;不过他还是不能确定他那些灵验的手段这一回是否能奏效。

“你有没有咨询过我的其他同行?”他问。

“只有奥古斯塔斯爵士。我只是告诉他我做了噩梦,很困扰。他说我工作太劳累,推荐我坐游轮去旅行。这太可笑了。现在国际局势需保持时刻关注,我绝不能搁下外交部不管。我是不可或缺的,这点我很清楚;此刻我的一举一动将决定我的前程。他还给了我一些镇静药,一点用都没有。他又给我开了一些补药,比没用都糟。这人就是个老糊涂。”

“至于为什么总是这个人进入你的梦境,你能想到任何理由吗?”

“你问过这个问题了。我也回答过了。”

的确如此。但奥德林医生对之前的回答并不满意。

“你之前用了几次‘折磨’这个词。为什么欧文·格里菲斯想要折磨你?”

“我不知道。”

芒德内哥勋爵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奥德林医生确定他没有说实话。

“你曾经伤害过他?”

“没有。”

芒德内哥勋爵没有动,但奥德林医生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对面的人缩进了自己的躯壳中。眼前这位高大、骄傲的男人表现得好像方才几个问题是对他的侮辱,但在这样的表象背后是一种躲闪和惊恐,让你想起掉进陷阱里的小动物。奥德林先生俯身向前,用眼神的能量逼得芒德内哥勋爵和自己四目对接。

“你确定吗?”

“很确定。你似乎不很明白,我和他走的不是同一条仕途:我也不想在这一点上唠叨个没完,但我得提醒你,我是国王的外交大臣,而他只是工党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政客。我们之间在社交场上自然是没有什么联系的,他的出身非常低微,我去任何地方做客都不大可能会遇到他;而且在政治上,我们所处的阵营也相去甚远,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除非你把全部的真相都说出来,否则我是帮不了你的。”

芒德内哥勋爵竖起了眉毛,声音都沙哑了。

“我不习惯自己说出的话被人怀疑,奥德林医生。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那么再占用你的时间也只能是对我自己时间的浪费。麻烦把你收取的费用告知我的秘书,他会寄一张支票给你。”

即使是留意到了奥德林医生最细微的表情,你也会以为他大概没有听见芒德内哥勋爵的话。他还是镇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声音低沉、严肃。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事,让他觉得是你伤害了他?”

芒德内哥勋爵犹豫了一下,朝别处看,可奥德林医生眼神之中那种力量似乎让他无法抵御,又把眼睛转了过来。他忿忿地回答:

“那他一定是个肮脏的二流无赖才会这么想。”

“听你之前的形容,他似乎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芒德内哥勋爵叹了口气,他认输了。奥德林医生听了那声叹息,就知道病人终于要说出那些藏掖着的话了。他已经不用再步步紧逼。医生垂下目光,又开始在吸墨纸上画一些似是而非的几何图形。沉默持续了两三分钟。

“我一心只想把所有事都告诉你的,这一段我之前没有提,只是因为它太无关紧要了,我实在看不出它和我们讨论的事情有任何关系。格里菲斯上次选举之后给自己赢得了一个席位,几乎一开始就很惹人烦厌。他的父亲是个矿工,少年的时候他自己也挖过矿;他在一个寄宿学校里当过老师,做过记者。他就是那种半生不熟的知识分子,自以为了不起,知识不够,想法欠考虑,计划根本就没法实施——义务教育就会从工人阶级里把这些东西引发出来。他长得瘦骨嶙峋,面色灰白,看上去就像马上要饿死了一样,而且从来不修边幅。天知道,现在议会里那些人都不讲究穿着了,但他的衣服是对议院尊严的亵渎。那种邋遢简直是在招摇过市,领口永远是脏的,领带一次也没有打好过;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月没有洗澡,手也是污秽不堪。工党在前座上有几个家伙还是颇有些能耐的,但其余的就不值一提了。瞎子国里独眼龙也成了国王:因为格里菲斯会讲话,在某些话题上凑了一堆很肤浅的讯息,他们那边的组织秘书只要有机会就推他出来发言。似乎他还以为自己的擅场是在外交上,不停地问我一些愚蠢的问题,让人疲惫至极。我不介意告诉你,每次我都故意对他态度傲慢,在我看来这都是他应得的。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他说话的那个腔调,总有种哭哭啼啼的感觉,而且口音极为粗俗,他那些紧张的习惯性动作更是让我怒不可遏。他的谈吐总是有些羞怯、迟疑,就好像对他而言说话是种酷刑,而他只是因为内心的一股激情而不得不说一样。他说过不少让人烦躁的话,我承认,他的发言偶尔也会有种慷慨激昂的雄辩,对于他们党那些没有经过良好训练的头脑肯定是有一定煽动力的。这些人被他的一种诚挚所打动,但我倒觉得这是种让人作呕的多愁善感。在政治辩论之中,带一点多愁善感是通用的货币。国家都是为自己谋利的,但它们都宁肯相信自己其实怀着无私的目的,一个政客为国家利益拼命杀价,如果他能用精美的辞藻说服投票人这也关照着全人类的福祉,那么他就成了个合格的政治家。像格里菲斯这样的人,他们犯的错误就是把这些精美辞藻当真了。他就是个怪人,而且是个会坏事的怪人。他说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知识分子烦了我们多少年的那些胡扯他张嘴就来。非抵抗。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些没用的废话你都听过。最糟糕的是,他的这些论调不单单是打动他自己的党派,连我们党里一些蠢笨糊涂的家伙也被他动摇了。我听过一些传言,说等工党哪天筹建政府的时候,他会拿到一个部门;我甚至听说他们会把外交部给他。这想法太怪诞了,但我知道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有一天,轮到我总结一场关于外交的辩论,那场辩论是格里菲斯发起的,他说了足足一个小时。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非煮了他的鹅不可[6]——老天作证,先生,我真是说到做到。我把他的发言驳得体无完肤,指出了他推论之中的缺陷,强调了他知识上的不足。在下议院里威力最大的武器是嘲笑:我不但讥讽他,还把话头抛过去戏弄他,那天我状态正佳,整个议院里笑声雷动。我听了笑声更兴奋了,发挥出超常的水准。反对党派坐在那里满脸阴沉,一言不发,可即使是他们之中也有几个忍不住笑了几次。你知道,有时候看同行出丑,或者直接说看对头出丑,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要是那天我不算让格里菲斯好好出了回丑,那这世上就没人出过丑了。他缩进座位中,我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白,然后用双手捂住。我坐下的时候,他已经被我了结了。我永远摧毁了他的声望,要想在工党政府里当什么部长,他的机会已经不比门口那个警察高出多少。后来我听说他那个老矿工父亲、他的母亲从威尔士赶过来,想一起和他选区里一些支持他的选民见证他的胜利;他们都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他们见证的,是格里菲斯的奇耻大辱。他之前是以微乎其微的优势拿下自己的选区的。像这样的事情很可能会让他丢掉在议院中的席位。但这就和我无关了。”

“要是我说你毁了他的仕途,会不会用词太过?”奥德林医生说。

“应该不算太过。”

“这伤害可不小啊。”

“他咎由自取。”

“你之后良心上完全没有什么不安吗?”

“我想,要是我当时知道他父母也到了,或许会手下留情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