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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魅洲之秋漪(4 / 4)

作品:《千魅洲

等到况云闻讯赶来时,左秋漪已经冻得脸色苍白,身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她昏倒在况云怀中,意识已渐模糊:“你恨不恨我?”

况云摇头,脸上落满了泪,这些年她在折磨他,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其实他早已隐隐猜到些什么,但他宁愿自己猜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表面的平静,他不怕折磨,他只怕她铁了心地离去。

他知道,这一次离去,只怕他就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

左秋漪笑着,眸中泪光点点,抚着况云的脸:“你真傻……”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有孩子的,被其生母藏在冷宫抚养,现下应当已有三岁了……”

话一出,跟在况云身边的内侍总管立刻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张请罪。

三年前他瞒天过海,帮一个妃嫔留下了龙裔,藏在冷宫之中,还以为逃过了左贵妃的毒手,可原来这个秘密早就被知道了!

真正震惊的是况云,他听了内侍讲的来龙去脉,再看向怀中昏过去的左秋漪时,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眶一涩—

原来她到底,到底……还是不忍心他绝后的。

雪地里一场风寒,左秋漪昏睡了两天,此后身子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况云差人四处奔走,终是寻到了世间奇株,天冥蕊,贴身揣在心口,有续命之效。

他太害怕,害怕得整夜整夜抱住左秋漪,左秋漪没有拒绝他的怀抱,也没有拒绝天冥蕊,但她的眼里再无一丝波澜。

她反而时常抚着赵清持送的那块玉佩,那块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玉佩,那块被她重新挖出的玉佩,陷入一种沉思。

况云只觉那块玉佩格外刺眼,想夺过来,却对着沉思的左秋漪,又无力地什么都说不出。

在梨花纷飞的一个午后,左秋漪叫人搬了张摇椅在树下,她躺在上面,像很多年前一样,和风微拂,闭目小憩。

只是那时,她如瀑的长发里还不见星星白。

她似乎心情不错,当况云来看她时,她还能与他聊上几句,只是在况云想拥抱她时,她轻轻开口:“你还不准备和我说吗?”

况云一怔,沉默地坐回去,伸手去端旁边的药碗,手却一抖,几滴汤药飞溅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擦掉药渍,抬起头,眼圈隐隐泛红,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你会好起来的,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信我……”

左秋漪定定地望着他,却忽然一笑,像是倦了,挥挥手,别过头。等到许久后况云才发现,她原来已经睡着了,脸上落下了几瓣梨花,安详静好,清俊如画。

只是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十)

“她叫左秋漪,是我的妻子,我给她服下了灵药天冥蕊,但她却陷入昏睡中,如何也不愿意醒过来……我知道,她……她是不愿再见到我了!”

天命馆里,况云神情哀伤,抚过怀中人的脸颊,眸含泪光:“可我留住了她那么多次,我不信……不信这一次,是真的留不住她……”

他千方百计寻来了世间奇株天冥蕊,又跋山涉水来到这天命馆,向北陆南疆最厉害的天命师求助,只为再一次留住左秋漪。

天命师对况云道,左秋漪有很深的执念,她把自己困在执念的世界里,不愿意出来。

这说明,现实世界有她极不想面对的东西。

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将左秋漪从执念中带出来的人,只有况云。

皇宫里,天命师点燃了溯世香,在云烟缭绕中,开始抚琴。

况云和左秋漪并排躺在一起,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意识在袅袅琴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将进入左秋漪困住自己的地方,将她带出来。

那是一片盛大的夕阳,绚丽而凄美,暖黄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西园,风中遥遥传来花香。

况云几乎瞬间愣住,往事扑面而来,他双手轻颤着,怎么也不会想到,左秋漪的心绪竟然回到了几十年前,他起兵夺位,她在西园等他的那一天。

他一步步走进西园,看见她坐在里面,紧张地望着前方,像在等待心爱的情郎凯旋。

况云就这样在暮色四合中,潸然泪下。

左秋漪似有所动,一转头,便看到了站在夕阳中的况云。

时光碎成无数个片段,流光飞舞,天地间只有他们遥遥相望。

多奇妙,当年二十五岁的左秋漪,坐在西园里,等待着十五岁的况云。

而如今,却是三十五岁的况云,来到旧地,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左秋漪。

同样相差的十岁,却在这执念中颠倒过来,况云仿佛在这时,才真正明白左秋漪当年的心境。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泪光闪烁,背后是盛大的夕阳,他逆着光,轻轻开口:

“秋漪,我来接你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云烟缭绕的房间,天命师眼尖地看见,榻上的两个人手指动了动,他眸光一亮:“他果然能将她带出来。”

顿了顿,他却又摇了摇头,眸含叹息:“可惜,这次带出来后,她可能就要真的离开他了……”

贴在心口的天冥蕊,已经逐渐枯萎,支撑不了多久了。

但那对她,对他们,也许都是种解脱吧。

天命师最后一次见到况云与左秋漪,仍是在梨花纷飞的树下。

他们十指交握,依偎着说话,左秋漪目光迷离,声音苍白:“我一直在逼你,在等你告诉我真相,但我等不动了,只能听我给你说了……”

从哪里说起呢?就从那年清明说起吧,她在墓园撞见一个人,一个恰巧也来祭拜赵清持的人。

那个人见到她就跑,当她叫住他后,才发现那是赵清持以前侍卫队里的兄弟,还曾玩笑地向他们讨过喜糖吃,但他却不敢面对她。

躲闪是因为心虚,心虚是因为良心有愧,良心有愧是因为—

当年赵清持不是被三皇子所害,而是死于彼时得知赵清持要连夜带走左秋漪,盛怒中下了追杀令的新帝况云手中。

而偷偷来祭拜的他,就是当年派去的那群蒙面杀手之一。

“我早该想到你已经知晓了,不然你不会……”

到这个时候,况云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呢喃着,泪水模糊了双眼。

左秋漪却淡淡一笑:“你还骗了我一件事,你总说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可当年那碗红枣汤还是你亲自交给李美人的,里面下的东西会致使女子终生不孕,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这一次,况云是真的一震,他哆嗦着嘴皮子,与左秋漪对视了许久,终是悲怆一叹,闭上了双眸,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左秋漪却自顾自地说着,靠在况云胸口,汲取最后的温暖。

那时在墓园难以置信的她,回去后不动声色地查下去,却不仅查出了当年血案的真相,还阴错阳差地知道了另一个秘密—

致使她滑胎的那碗红枣汤,是况云亲手交给李美人的,她终生不孕的背后,是太后同况云达成的一个协议。

“李美人没告诉我是什么,但我也猜得出大概,而赵大哥的死因更是每天都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我只想你亲口告诉我……”

左秋漪咳嗽着,揪紧况云的衣袖,漆黑的一双眸水雾蒙胧,依旧是那种温柔到不可抵触的力量。

况云看出她快不行了,终是彻底崩溃,失声恸哭:“我就知道,就知道这一次,我是再也留不住你了……”

他留了她那么多次,从在西园时的装病,到那年星夜下的截杀,再到太后逼他做的选择……

当年她怀上他的孩子,他欣喜若狂,却还不到四个月,太后就找到了他,残忍地逼他做出选择:是要孩子,还是要她?

太后说的那番话他永远不会忘记,她说,她绝不会允许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寡妇生下龙裔,除非孩子一生下来,那个饱含争议的母亲就消失不见!

无法言说其中的挣扎纠结,如果再来一次,况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答应太后,达成那份不可见人的协议。

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跪在地上求太后,他说:“我要她,我什么都能不要,我就要她……”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照太后的安排,残忍地发展下去。

他用一碗红枣汤,换了她一命,即使心痛不已,他也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日后一定会补偿她,一定会……

但他却不知道,他越是想牢牢拴住她,却越是将她推得越远,直到今日一切大白,亲耳听她说,他才知道—

原来他的爱,是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

幼时读诗,最不喜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因为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住她,但心底总是隐隐觉得,他留不住她,就像穿过指间的风,如何抓紧也强留不住,终归是要飞出手心,彻底离开他……

(十一)

左秋漪是死在况云怀中的,脸上带着笑,似是解脱。

临终前她凑在他耳边,呢喃着:“其实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不是赵清持,而是你……”

我永远的少年。

那个即便做错许多事情的少年,也无法叫她狠下心真正去恨,只能彼此折磨,日复一日,不得解脱,但若要再来一次……

左秋漪笑了,眸光渐渐涣散,在恸哭失声的况云耳边,轻轻说了最后一句:

“我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