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忉与懵(1 / 2)

作品:《出生于1931年的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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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被两个日本士兵带进了刑讯室。

刑讯室里,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鬼子,看他的穿戴像一个军官,官衔还不小,他手里拄着一把长刀,长刀没有鞘,闪着阴森森的寒光;日本军官身旁的右侧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汉奸,一条黄裤子,一件长长的灰布长褂子,一副金边眼镜,不伦不类的穿戴,好像是个翻译;日本军官身后还站着一个日本士兵,这个士兵右手抓着长枪,长枪杵着地,他站得笔直,挺胸抬头。

英子垂着头,她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下摆,她满眼惊恐,满脸泪。那个日本军官抬起一双大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他的嘴角往一边歪了歪,突然他嘴里吼着,“你会写字吗?”

他的这一声吼吓的英子一哆嗦,英子心里想,没想到眼前这个鬼子的中国话说得这么标准。

英子缩着她瘦弱的肩膀,一边使劲摇头,一边颤抖着声音怯弱地说,“没,没上过学!”

“伸出你的手!”那个鬼子军官恶狠狠地直视着英子,他声音严厉。

英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双小手。这双小手英子天天洗好几遍,有时候捡煤渣回家,摘掉家兴和新修给她的那副手套,她还要用院子里的沙子搓手,因为她要编凤凰扣,这双手不能有半点煤灰,必须干干净净的。

“给!”那个鬼子军官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啪”扔在英子脚下。

英子抬起张煌的眼神看着那个日本军官,“?”她想问什么意思?其实英子明白鬼子想让她写写字。

“拿起来!”鬼子军官声音冷酷又急促。

英子弯下腰,她用左手抓起笔,她用右手拿起那个本,她哆里哆嗦把手里的两件东西递给她身旁的一个鬼子士兵,那个鬼子兵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具冰冷的尸体、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写字,写你的名字!”鬼子军官提高了声音吼叫。

英子犹豫了,她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俺,俺不会写!”

“写!你的名字?!”

“崔兰芬!”这个名字是英子到颐中卷烟厂上班之前改的,这是英子三叔崔耀宏的主意,为什么三叔给她改了名字?英子不清楚。

“崔兰芬?!把这三个字写出来!快点,别磨蹭!”翻译官一边俯首低眉看了一眼他身边坐着的日本军官,他一边嘴里向英子喊着,“别磨蹭!”

英子眼里含着泪水,她惊恐地摇头,“不会写!俺真的不会写字,俺,俺没上过学!”

“你,你过去把她名字写下来,让她照着写一遍!”鬼子军官抬起眼角向他旁边的翻译吼着。

“是!”那个翻译急忙向日本军官弓弓身,然后他一转身疾步跨到了英子面前,他弯腰从英子手里抓起本和笔,他把本子放在墙边上的桌子上,他回头看着英子,“用右手抓着笔,写……哪个崔?哪个兰?哪个芬?”

英子摇摇头。

“崔兰芬!我想应该是这三个字,是吗?”翻译真的写对了英子的名字。英子还是摇头。

英子知道她的这个名字在卷烟厂里有登记,眼前无论是鬼子还是翻译一定早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必须装作不认识这三个字。

“不认识吗?这是你的名字!”翻译扭脸恶狠狠瞪着英子的眼睛。

英子满脸诚实地摇摇头,“不认识!”

“把这三个字你照着写一下!”翻译把他手里的笔硬塞进了英子右手里,“写!用右手握着笔!”

英子用她的右手的整个手掌笨拙地握住了那支笔,她照着那个翻译写的字,一笔一划地写,三个字被英子五马分尸,根本看不清崔兰芬三个字的偏旁部首在哪儿?

刑讯室里的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摇摇头,那个坐着的鬼子军官向门口摆摆手,英子身旁的两个鬼子兵抓起英子的瘦胳膊,他们把英子拽着扔出了卷烟厂。

灵子也被鬼子兵扔了出来,因为灵子根本不会写中国字。

灵子的母亲抱着灵子又哭又笑,她一遍一遍抚摸着灵子的头,她满脸滚着泪水。

刘缵花弯腰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摇摇下巴颏,意思是没事。刘缵花悬着的那颗心轻轻放下了,她的嘴角飘过一丝微笑,“走,咱们回家!”

宋先生正在叶家等着英子和刘缵花,他已经知道了卷烟厂发生的事儿,他心里有点担心,他担心英子,他更担心那一些被鬼子抓走的卷烟厂的工人。

宋先生告诉刘缵花,让她们继续在青岛城里贴传单,并且还要贴到日本宪兵队的附近。

刘缵花点点头,“为了让日本鬼子释放无辜的卷烟厂的工人,宋先生,是不是发动一下青岛民众……”

宋先生点点头,他把沉默的眼神转向英子,轻轻说,“英子,这件事不能再发生第三次,很危险!今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宋先生一边对英子说着,他一边把头转向刘缵花,“鬼子认识烟纸里的字体,还是让英子写……让朱老大带进棉纱厂和造纸厂一些,他可以值得信任!这样会让鬼子焦头烂额,找不出具体根源!”宋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宋先生您还要出城?家云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了日照!过几天就回来了!刘缵花同志,近段时间一定要警惕,希望您保护好英子安全,保护好叶家孩子们的安全!”

“不用保护俺,俺不怕!”英子摇摇头,“俺也去发传单,俺捡煤渣时把它塞进啤酒厂后院……”

宋先生看看刘缵花,他心里真的还有好多话要说,他又不知他该说不该说,看看单纯的英子,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大家都开始沉默。

少顷,宋先生站起身,他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那个董卓祥出来了,朱老大出了不少力,英子有时间去看看董师傅!”宋先生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

昨天董卓祥对宋先生说,他要收英子为养女。宋先生知道董家吃穿不愁,叶家这几个孩子更离不开英子,他把新菊介绍给了董卓祥,董卓祥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宋先生觉得他心里有愧,对不起英子。

“是,俺一定会去看望董师傅,他是一个好人!”英子说的是真心话。

“现在主要先想办法让日本人释放卷烟厂的工人!”宋先生一边说着,他一边把脸再次转向英子,“英子以后做事小心点,以后不允许再在烟卷里放字条,这一次已经惊动了日本鬼子,他们已经暗中派人盯着烟厂里的每个职工,他们不仅狡猾,还心狠手辣……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为了看到鬼子滚出青岛!”

刘缵花也看着英子嘱咐,“记住了吗?把宋先生的话好好记到心里去……唉,太危险了!今儿俺的心呀像被掏空了……”

“刘缵花同志您的责任很重,无论怎么样都推卸不掉,咱们抗战需要老百姓,而不是牺牲老百姓生命!”

听了宋先生的话刘缵花低下了头,她知道她没有阻止英子是她的错,她不仅没有阻止英子去那样做,她甚至默默允许了英子的擅自操作。

“对了,还有一件事,俺的书屋可能暂时回不去了!以后俺有了落脚地再派人联络您。”宋先生的声音很小,他的眼镜后面的眼睛很亮,“刘缵花同志,城里事情暂时交给您,但,必须小心行事,居安思危!”

“是!”刘缵花抬起手拢着她的鬓角,“以后俺一定多用脑子,宋先生,您放心吧!您也好好保重!”

目送着宋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刘缵花关了院门,然后她转身揽着英子瘦小的身体往楼上走,她心里真想表扬表扬英子,因为英子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有好多日本士兵看到了英子写在烟卷上的字,其中那一些反对侵略战争的士兵放下了武器。

“英子,去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早去上班!这几天,你在卷烟厂里最好沉默,一问三不知!”

“嗯”英子点点头。

春天的尾巴摇走了冷,却招来了青岛的雾气,这个季节雾气茫茫,浓浓的潮湿穿梭在每个角落里,每个角落里升起一股股发霉的味道,那种臭烘烘的味道乘着风四处飘荡。

英子下班回到叶家时,舅母刘缵花不在,新菊新新已经睡了,客厅里只有新丽一边编织手套,一边等英子,黄丫头卧在她的脚边上。

“新丽,待会俺出去一趟,你把院门关上就去睡觉,不用等俺!”英子一边说一边往楼上窜。

“英子姐,今天还去捡煤渣吗?你还没吃饭呢?”新丽看着英子急匆匆的背影问。

英子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离开了叶家,她的身影直奔登州路。

不远处的街角偶尔传来一声两声的狗吠,惊扰着四周的黑、空气的静,一张看不清颜色的渔网笼罩着大地上的一切,渔网的空隙投下朦朦的、散散的、惨淡的月光。

一个小小身影在啤酒厂附近穿梭,她把手里一张张纸片塞进了日本料理店,塞进了啤酒厂后院墙上的夹缝里。

“什么人?”粗糙的话音里传来了拉枪栓的声音。

在啤酒厂附近巡逻的鬼子发现了英子。

英子撒腿就跑,她没有往柳巷子跑,她怕连累柳巷子的人,更怕连累叶家的人。她的身影没有迟疑地窜进了莲花山南路。

这个时候路上行人稀少的可怜,不清不白的月光被雾水包着,虽不亮堂,也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着急慌忙地往前逃跑,她的身后紧紧追赶着几个持枪核弹的黑影,子弹在她耳边呼啸而过,钻进她头顶上的墙里,溅起沙子眼似的火光。

眼前的莲花巷被夜幕笼罩着,雾气在空气里徘徊,几只燕子从旁边的屋檐下飞了起来,惊恐万状,像一道光蹿过了黑暗,蹿过了莲花巷,英子顾不得仰头看看天空,汗水与恐惧遮住了她的双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快跑!……“父亲,救救您的英子……孔伯伯在吗?您救俺……舅母您快出来救救俺呀!”英子真的怕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害怕,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她只希望眼前有一个洞她就钻进去,可是,身边除了拥挤不堪煤炉和各家各户的粪桶以及一些零零乱乱的劈柴,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身旁,各家各户的门紧紧闭着,没有一星点动静,即使婴儿的啼哭也听不见了,耳边只有枪声,鬼子没有射中英子,那是他们故意的,他们想抓活的,他们的耳语英子听明白了。

“跟俺来!”巷子拐角处伸出一只手,她使劲拽住了英子的胳膊。

英子一惊,她想看看对方是谁?对方高大的身形特别像舅母,真的是舅母显灵来救她了吗?对方没有给英子思考的时间,她拽着英子左拐右拐蹿进了另一条巷子。

英子的身体多次碰撞到窄窄巷子里放着的煤炉子和劈柴,没有疼,只有迷糊,眼前的人太能跑了,英子就似对方手里的一根木头,无论这根木头碰到哪儿、磕到哪儿、即使碰得头破血流,她依然拽着英子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们终于甩掉了鬼子,可以说,不知鬼子被甩到哪儿去了。英子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她的身体已经透支,她“扑通”坐在了地上,汗水泡湿了她的衣服,她只感到头晕目眩,全身无力。

“鬼子为什么追你?你怀里抱着什么?”一个女孩的声音。

英子慢慢抬起头,她的一只手里紧紧抱着那个包袱,她另一只手扶着身边的墙艰难地站起来,她向对方摇摇头,然后,她深深鞠躬,她嘴里没有吐出一个字,似乎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这儿是石桥胡同,俺姓顾,名字顾小敏,你愿不愿意到我家里去坐坐?”

英子摇摇头。

“你住哪儿?”

英子又摇摇头。

“看你比俺小几岁的样子,可,很能干,鬼子能追你你一定不简单。俺今年十八岁,你呢?”眼前是一个善言的女孩,她的声音清脆又温和。

英子慢慢抬起头,暮色笼罩着女孩的脸,看不清模样,但,女孩个子很高,看上去有一米七还多,身影苗条。

“你回家吗?俺送送你?”

英子又摇摇头,她心里很明白眼前的女孩不是坏人,她本可以说实话,她不敢。

这是英子与顾小敏第一次相逢相遇相识,没想到,后来,她与新丽新新也搬进了石桥胡同,与顾小敏在一个胡同生活了一年。这是后话!

卷烟厂职工又开始罢工,橡胶厂和棉纱厂职工也来声援,他们强烈要求日本宪兵队释放无辜的工人。日本鬼子似乎感觉到了他们末日即将到来,战场上他们一次次失败,士兵情绪低落;城里工商界人士开始团结,共同抵抗他们的税收。

为了安抚城里的老百姓和罢工的工人,日本人释放了被他们抓走的卷烟厂的工人,但,他们收买了更多的汉奸走狗安插进个个工厂和街口小巷。刹那间青岛的上空又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煤灰,老百姓不仅不敢乱说话,甚至都不敢大口喘气。

早上上班路上,英子和灵子遇到了骑着自行车的朱家老大,朱家老大告诉英子说,董卓祥找她,英子让朱老大给董卓祥捎话,休息天她再去看他。

“董师傅找你有事,英子,你最好请一天假去看看他,或者下班后俺带你去见他!”

卷烟厂这个时候不准请假,生病要有医院医生开的假条,甚至卷烟厂还会安排监工到家里看看,看看工人是否真的生病?

“工厂不让请假!”灵子抬起头看着朱老大的眼睛说。

英子也向朱老大点点头,“灵子说的是真话,这个时候不好请假,晚上下班再说吧,下了班俺不去捡煤渣了!”

朱家老大撇撇嘴角,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好像你今天捡不了煤渣,要下雨!”

“您又不是老天爷,怎么能看那么准?如果它想下,它就现在下,我们就可以不上班了?”英子真盼着天能下雨。

“这老天爷呀,不听俺的,他有时候专门和穷人作对!”朱老大嘴里一边嘟囔着,他一边挎上自行车走了,他身后留下一串车铃铛声。

灵子抬起头嘻嘻笑着看着英子的眼睛,她问英子董卓祥是谁?

“董卓祥是裁缝铺的老板,他无缘无故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后来又放了,他可能找俺有事,问问俺能不能给他编扣子?”英子心里清楚,董卓祥刚刚从宪兵队放出来,他不可能问她编扣子的事情,什么事情她也不敢瞎猜、瞎说。

“他为什么被抓?”灵子有点好奇。

灵子的好奇让英子大吃一惊,她马上意识到她说错话了,她不该说董卓祥被抓的事情。

“不清楚。”英子摇摇头。晨色里灵子眼睛里闪烁着朦胧的光。

英子突然问,“灵子,那天日本士兵抓你去了刑讯室,他们没有为难你?”

灵子慌忙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他们让我监视着你们!”

英子沉默了,她想起了那天舅母嘱咐她的话,“灵子必究是日本人,日本鬼子会利用他们自己人探听一切有价值的消息,虽然灵子母亲和灵子父亲不会出卖咱们,但灵子太小,她心里的仇恨是暂时的,她还没有真正懂得日本侵略者行为的可耻,如果日本鬼子再给她灌输一些错误思想,她也许会改变她心里的观念。”

“英子姐,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答应了他们监督一些工友!还有,昨天晚上我母亲还打了我,告诉我不要忘记我哥哥瑧直的死!”

”俺相信你,灵子!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英子使劲抓起灵子的手。

忙忙碌碌的一天在夜色降临之前结束。

夜色降临时,天下起了雨,雨开始不大,后来雨点慢慢变急,很快连成了一股股水流从天而降。

英子和灵子跟着下班的队伍通过了厂门口,她们没有带雨具,厂门口不准停留,她们手拉手跑到了一溜屋檐下。她们在雨里颤栗。

雨点落在头顶的屋檐上,发出“嘀塔嘀嗒”声,就像敲打着的边鼓,虽不洪亮也不悦耳;路上的雨水越积越多,在路灯下漂移;雨滴砸进身旁的水沟溅起煤色的水珠,虽然晶莹并不夺目;雨水浇到路面上,升起一股股烟雾,烟雾又被如刀的雨劈开,似教堂里神父身上的黑袍被豁了一个口子,又似一条条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个伤口在流着乌黑的血水。

天越来越黑,雨越来越大,四周避雨的工人渐渐走了,他们有的就那样迎着雨走下去,有的脱下他们脚上的鞋子提在手里走在雨中,还有的是他们家里人送来了雨伞和雨衣,路上多了几处风景,路灯下,零散散的雨伞,有的补了好几个补丁,有的只是一块塑料布扯着前面的两个角,有的是一个麻袋,麻袋折起一个角就那样披在他们的身上……

灵子母亲来了,她给灵子带来了雨具,一把樱花伞。灵子母亲看到了英子,她向英子点点头,“你舅母没在家,我去喊她了,你的弟弟妹妹在楼上,他们似乎没有听到我喊……雨太大,他们听不见,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英子急忙向灵子母亲鞠躬行礼,她知道一把伞无法给三个人遮雨,她摇摇头故意笑笑,“谢谢您,待会俺舅母就回来了,下这么大的雨她不会不管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