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世与愿(4 / 5)

作品:《出生于1931年的英子

“那年,是三哥救了俺,从那以后,俺就跟着三哥啦!”煤球抬头看看已经迈到楼梯口的家云的背影。

朱老头顺着他儿子煤球的目光看过去,他看到一个高大又匆忙的身影迈上了二楼,他点点头,“煤球呀,你的命是那个人给的,那,你以后就跟着他吧,以后不要惦记着家里……”

“待会,如果有时间,俺回去看看阿妈,她还好吗?那个,俺大哥在家吗?”

“别提他,不务正业的东西,他在家俺就生气,他害怕俺骂他,所以,他也不敢在俺眼前转悠,俺也懒得管他的事……”朱老头一边嘴里埋怨着他的大儿子,他一边继续抓住他小儿子的胳膊,“让俺看看你,煤球呀,你的个子比你大哥还高,真好!”

“阿爸,俺大了,以后不要再喊俺煤球了,俺也有名字不是吗?”

“对,你有名字,朱二!”朱老头不好意思地抬起他的大手挠挠头,“这名字也不好听呀!”

“朱家瑞,是三哥给俺起的名字。”

“朱家瑞?!好听好听,俺家老二有名字啦!朱家瑞!”老朱头喜极而涕,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叶家祖母过世,家里没有大人,只有三个丫头,还有一个小男孩八九岁,你们一定要帮帮忙呀!”

“嗯,这次回来就是,就是组织让我们送送她老人家一程!”朱家瑞一边对他爸说着,他一边压低声音,“阿爸,叶家这几日来来往往的人多,会有好事之人瞎猜测,您就说是叶家的远房亲戚~街坊邻居不可能不打听的,还有,不要告诉他们俺的事情,否则引来没必要的麻烦!”

“知道,俺明白!放心吧,俺更不会说俺家朱老二还活着……”朱老头嘴里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袄袖擦擦嘴角,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下巴颏上,粘湿了他一撮灰白的胡子。

这个时候家云手里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上了楼,他顾不上去看宋先生和孔阅先,他直奔叶家祖母的房间。

“老人家,儿子来晚了!”家兴三哥家云突然跪在叶家祖母的面前,他一边哭一边说,“本来,除夕夜俺想上楼来见见您,又怕您见了俺想起叶静,所以,唉,老人家,俺可以告诉您一个您一直牵挂着的事情……可是,俺万万没想到您会这样匆匆忙忙走了!本来俺想等打跑了日本鬼子,俺就替叶静照顾您……”

孔阅先和宋先生他们面面相觑。宋先生没见过家云,单凭家云一副俊朗的外表,他可以断定眼前的青年男人就是叶小姐嘴里的那个老三。

“俺是叶静的丈夫,俺们虽然没有举行婚礼,虽然……”家云哽咽着,“今天俺替叶静来送您!”

家云一边说着,他一边弯腰抱起叶家祖母,他慢慢转身,他慢慢下楼,他慢慢把叶家祖母放进了院子里的棺材里。

英子带着新丽和新菊新新跪在棺材旁边大声嚎啕。黄丫头很懂事,它也跪在英子身旁,它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

正月初四的天气很混沌,天空就像被煤灰泡着,透不出一丝阳光,风不大,却很冷。天气好像知道人世间的伤痛,隐藏起它的色彩,云儿戴上了孝袖,一溜溜黑云旋转着它的哀乐,荡漾在青岛的上空;远处,传来火车的低鸣,声音也许太远,只听到了呜咽声;近处,啤酒厂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烟,长长的煤烟伴着风飘得很远很远,就像一根长长的黑丝带;街道上行人依旧脚步匆匆,他们已经习惯了死人,听惯了哭声,这个世道饿死的满路躺,何况是年老病死的。

柳巷子的四邻听到叶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他们明白了,那个叶老太太死了,他们也只是为叶家叹息,有的人还悄悄嘀咕,没想到叶家还有这么多亲戚?没想到叶家老太太还能有一副棺材入殓?

灵子母亲也已经听到了从叶家传出来的哭涕声,她心里也很悲哀,她心里也知道,叶家老人本可以不这么匆匆离世,可以安度晚年,可是,老人在苦日子里挣扎,也在苦日子里抹眼泪,也在苦日子里饿肚子,这都是日本政府作孽呀,中国老百姓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自己国家政府会做出这么违背天理的事情?老人活着时,因为要省下饭给四个孩子吃,就偷偷吃煤灰渣,她见过几次,她可怜老人,她偶尔给老人送点米饭,绿豆,老人知道感恩,中国新年还给她家送了十个饺子,今儿老人过世,她却拿不出任何东西,家里小粮缸已经见底,只有几块硬锅巴和几根酸白菜还要留给灵子和灵子哥哥吃。灵子哥哥白天不敢停留在家里,只有晚上才回家,这是什么世道呀?日本人也怕日本人。

灵子母亲翻箱倒柜找出几块黑布,她把几块黑布剪了几剪子,简单地缝了缝,然后她踮着脚出了门,她的脚步慢慢靠近叶家,她在叶家门口徘徊。

宋先生把英子喊到他身边,他看着英子哭肿的眼泡子,“英子,明儿你祖母出殡,你和弟弟妹妹留在家里,不准出门!”

“不,不,俺要去送送叶祖母……”英子又开始流泪。

“英子,本来想让你去,只是,日本鬼子见了女孩就抓,所以,你要听俺的话,暂时留在家里,以后有机会,宋先生带你们一起去为叶祖母和叶小姐上坟……”宋先生语气再次哽咽,他不知道他应许英子的话何时才能兑现,眼目前他也只能这么说。

朱老头看到叶家栅栏门外一个女人在徘徊,他走近院门口,他把一双眼睛从栅栏门缝隙送出去,他认出了那个站在叶家门口的女人,是叶家的邻居,日本女人。朱老头抬起头,他狠狠瞪着那个日本女人,他声音沙哑,他没好气地吼着,“你,你有事吗?

灵子母亲把几块黑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她也不说话,她习惯了别人用这种口气与她喊话,她没有辩解的勇气,因为,毕竟是自己国家发起了侵略战争,毕竟是日本政府让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惭愧,她更羞愧,她无脸面对中国老百姓。

“这是什么?”朱老头的口气依然锋利。

灵子母亲继续沉默,她面向着叶家院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

朱老头抓起那几块黑布看了看,他转身把手里的黑布交给了他儿子朱家瑞,朱家瑞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去递给了家云,“三哥,你看,这是那个日本女人送来的!他们在中国住时间长了,知道咱们的风俗!”

宋先生三步两步迈到家云身旁,“我们正愁没有孝布呢。还有孝服不知从哪儿租借?”

“宋先生,您就是开书店的宋先生,是吗?”家云直视着宋先生的脸,“我布包里准备了孝服!”

“太好了!”宋先生点点头,“接到肖医生电话俺匆匆回了青岛,什么也没准备!”

“老三,今儿咱们什么也不要说了,以后有机会再坐下慢慢聊,咱们进屋先研究一下出城的事情!”宋先生拉着家云和孔阅先进了內屋,院里剩下朱家瑞盯着院门口的动静,朱老头找来一个破盆,他引导着英子他们在火盆里烧纸钱。

叶家祖母出殡这天,徐豪辰来了,他赶着马车来了,他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尘仆仆。

两年没见,徐豪辰似乎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不是徐豪辰喊了一声英子,英子几乎没有认出他。黄丫头记性很好,它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喊英子,它一下从墙旮旯里跳了起来,它围着徐豪辰来回转了好几圈。

“英子,俺是,俺是那天把你从掖县送来青岛的徐叔叔呀!”徐豪辰看着眼前像柴火棍一样干瘦的英子,他鼻子酸酸的,他真想把英子抱进怀里,他尽力克制自己,“英子想家吗?”徐豪辰想,只要英子说想家,他就马上把英子送回莱州掖县的崔家大院,谁也无法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