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冷与冻(2 / 2)

作品:《出生于1931年的英子

“老人家,俺是灵子妈妈呀!”日本女人在招呼叶祖母。

叶祖母沉默,她想,叶家和这个日本女人做了一年的邻居,她对这个日本女人多多少少有点了解,女人不善言,却从不多事,甚至有时候还能聊上几句,女人的丈夫和吴家男人一样在登州路那边的啤酒厂工作,很少回家,她家里常常只有她和她十三岁的女儿。嫚活着时,她经常给嫚一些泡菜,什么泡菜?也就是放点辣椒和虾酱的咸菜。叶祖母一边想着,她一边蹒跚着走下楼,她慢腾腾走到了院门口,隔着小木门,叶祖母生硬地问,“有事吗?就在这儿说吧!”

“老人家,我们有话可以与英子小姐说说吗?”日本女人声音仍然柔和,对叶祖母的冷漠她也不计较。

“和俺说?”英子摇摇头,她几乎与日本邻居没有任何交流,她们找她做什么?

“那?!英子找你的,你开门让她们进来吧!”叶祖母一边斜了一眼英子,一边闷闷不乐地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老人家,您好!英子小姐您好!”日本女人拉着她的女儿给叶家祖母和英子鞠躬。

“您有话就说吧!”想起叶小姐的死与日本人有关,英子脸上没有一丝的热情,甚至满脸挂着讨厌与不待见。

“明儿,明儿我家灵儿也去烟厂做工,拜托英子小姐多照顾!拜托!”日本女人给英子连连鞠躬。

刚刚走到楼梯口的叶祖母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回头斜了一眼日本女人,“你们还用上班?”

“对,否则,否则灵子就要去做慰安妇!”日本女人的话里带着忧伤,她一边说,她一边慢慢垂下头,“灵子太小了,刚刚十三岁!”

英子不知道慰安妇是做什么的,她也不想知道,她怒着脸继续沉默。

叶祖母突然转过身,她“噔噔”走近日本女人,“你们,你们缺德!”叶祖母嘴里的话带着气愤,带着她全身的力气,“缺德呀!这么小的女孩,这么小……你们日本男人怎么想的,下得去手?”

日本女人也开始沉默,她双手抱在她的腹部互相搓着,不知道她是不知所措,还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叶祖母的呵斥。

一会儿,日本女人抬起头看着叶祖母,她咬咬嘴唇,咽了一下口水,似乎还挺了挺腰身,“我们家人是反侵略的,我的儿子在学校参加了反战同盟……至今下落不明……眼下我们跟前只剩下了我们的小女儿,所以,我不,坚决不会让她去做慰安妇,我丈夫找了人,准备让我们女儿去烟厂工作,虽然那儿工作又累又困又苦,英子小姐这么瘦弱都能坚持下来,我们想,我女儿也会的,至少可以不用去那种暗无天日、肮脏的地方。”日本女人在流泪,她的女儿灵子也在一旁流泪。

叶祖母沉默了,她紧绷的脸慢慢松开,她慢慢挪着脚步,她慢慢靠近日本女人,她张张嘴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哭哭啼啼的日本母女俩。

“每天四点起床,六点之前到厂子报道,还要接受训话,然后去车间工作,中午饭自己带,晚上七八点下班……”英子的话脱口而出,她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一些话告诉眼前的日本母女?她是可怜她们吗?她们值得可怜吗?

“谢谢!”日本女人拉着她的女儿给英子鞠躬,“英子小姐,明儿,我家灵子可以和您一起去上工吗?拜托您多照顾我家灵子……”

英子看看叶祖母,叶祖母没有说“不”,英子点点头。

日本母女走了,她们回了她们住的小院。

叶祖母呆呆站在一楼客厅的屋檐下,她直勾勾地看着院门的方向。

“祖母,那锅里是不是熬的粥?”英子站在院里喊,“是不是该开饭了,祖母,俺们饿了!”英子一边说着一边窜上了楼。

“祖母,俺饿了!”新新学着英子的口气朝着楼下院里喊。

新丽新菊已经懂事了,她们开始学着沉默,新丽已经听到了日本女人与叶祖母和英子的对话,她心里想:自己过了年也十三岁了,也应该上班挣钱养着弟弟妹妹和祖母啦。

“新丽去拿碗,该吃饭了,新菊,你去喊祖母,天冷,饭凉的快!”英子像个小大人。

“英子姐,俺,俺也想去卷烟厂上班。”新丽语气顿顿咔咔。

“不行,你还小,再说祖母年龄大了,家里必须留着人,以后不许瞎说!让祖母听见该生气了!”英子口气严肃。

“你们在嘀咕什么呀!”叶祖母弯着腰趴着身子上楼来了。

“新丽姐说,她要去卷烟厂上班!”新新看看新丽又看看英子,他呲着掉了牙的嘴巴,一副调皮的样子。

“胡说,新丽说她喜欢在家里和祖母看院门,还喜欢看着你这个调皮鬼。”英子暼了一眼新新,“你新丽姐对你好不好?”

新新垂下了头,他努努嘴巴,他不知道英子姐为什么要与叶祖母撒谎。

“嗯,知道了,以后新丽新菊就留在家里,哪儿不准去,更不准出院门,否则小鬼子来抓人,俺没有体力拦住他们!”叶祖母瞥了一眼新新,又说,“新新还小,他不懂事,又贪玩,以后呀,这个院门也不允许他出去……”

“过了年俺八岁了,俺是叶家的男人,俺要去捡煤渣,啤酒厂门口的后大街上有好多煤渣,可以生火做饭!”新新撅着他的小嘴喋喋不休。

英子一下愣住了,她没想到新新已经开始干活了,烧火做饭的煤渣难道都是新新捡来的?英子端着碗的手在抖动,她心疼年幼的新新,新新那么小就知道干活了,太可怜了,英子心里好想哭,她急忙把眼泪忍住,她抬起头看着叶祖母认真地说:“祖母,以后他们谁也不准出去!院外面有俺,院里有新丽妹妹……”

“嗯,今天那个日本女人的话提醒了俺,鬼子抓女孩,也许他们也不会放过男孩,以后俺看住他们,谁也不准出去!”叶祖母一边说着,她一边招呼新新坐到她的身边。

第二天早上英子很早就出了院门,灵子出现在叶家门口,她见到英子急忙鞠躬,然后轻轻喊了一声,“英子姐!”

英子没有应声,她迈开小脚急急地往前走,灵子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灵子第一天到烟厂上班,工友都感到稀奇。监工对灵子很好,毕竟灵子是日本人,他又见灵子跟在英子身后,他对英子也开始客气起来。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英子与灵子的对话的字多了起来,英子不再只回答灵子一个字,“嗯”“对”“好”,“可以!“俺看行!”“每天早点起床!”“以后不要对着烟叶打喷嚏!否则会挨打。”

休息日灵子来找英子,“咱们去啤酒厂旁边的皮包店走走,可以吗?”灵子说,“俺想给俺母亲买一个皮包!”

英子不知怎么回答灵子,她看看叶祖母,叶祖母轻轻点点头。

“俺也去!”新新听到院子里的声音跑下楼来,他用殷勤的眼神看着英子,英子点点头。

新丽新菊也蠢蠢欲动。

“新丽新菊不能出去!”叶祖母的话抬高了几分钡。新丽新菊不情愿地撅着嘴巴垂下头。

叶祖母看了灵子一眼,然后她走近英子,她一边抬起头看着英子的眼睛,她一边伸手在她的腰里摸了摸,一会儿,她把她的手从她腰里抽出来摊开在英子眼前,她的掌心里多了一个小布袋,她笑着递给英子,“给,这里面有几块钱,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吧。”

英子急忙摆手,“俺只去玩玩,看看!”

“拿着,看看给自己也买个包!”叶祖母一边把她手里的小布袋硬塞进英子的手里,她一边抬起头看看天,“这天好像要下雪,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走出院子。英子拉着新新的手走在灵子的身后,三个人走在冷冷的空气里,不远处柳巷子的煤炉子升起的火苗在寒气里升腾着热气,那热气瞬间被空气中的冷冻固,风一吹,碎落一地,变成了路面上的冰,那冰都是黑色的;冬天的梧桐树成了光杆司令,光秃秃的枝条冰冷冷的、亮闪闪的,像卷烟厂监工手里的皮鞭;煤灰熏染的杂草和落叶到处躲藏着干枯的身影,有的被车轮碾压成了碎片,紧紧贴在坚硬的地面上,像是路面上的黑色图案;青岛的路上满是石头,高低不平,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儿,就像宝石,鲁迅说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而,英子想说,在石头上走的人多了,石头变成了星光耀眼的玉石;不远处房瓦上飞过几只喜鹊,一声两声低叫,啄食瓦片下的草种子,它们的叫声从屋顶飘来,落进耳朵里,那声音没觉得好听,反而有点凄凉与孤独,那是对冬天的惧怕,人都吃不饱饭,它们更要谨慎过冬;偶尔,有车铃从身边飞过,带起一阵风,风过无痕,却留下了一股冷气。

英子急忙把新新的小手拉紧,这双小手黑不溜秋的,好像没洗净,英子看着新新的眼睛,“你的手这么黑?都多大了?还洗不净?”

“祖母说可以用沙子洗!”

新新的话让英子听了觉得好笑又可爱。

“这是煤灰!”英子突然瞪大了眼睛,英子停下了脚步,她心里再次升起一股寒意,比冰还凉。

“你们等着!”英子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灵子一眼,“俺回去一趟!”

英子迅速转身,她瘦小身影飞快地向叶家小院跑去。灵子一愣,她低头看看新新,意思是问发生了什么?新新摇摇头。

一会儿,英子回来了,她肩膀上多了一个竹筐。新新一下明白了,“英子姐,你想去捡煤渣?”

英子笑着点点头。

灵子一时无语,她看看英子,她又看看新新,她知道,她无法改变英子的行为,她闭着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她尖尖的下巴。

啤酒厂后身有一条车道,那是运煤的大卡车穿行的地方。啤酒厂需要煤炭,煤炭可以蒸酒糟。日本人常常用火车把煤炭从山西煤矿运到青岛火车站,然后再用卡车运到登州路上的啤酒厂的后院。

灵子和英子在啤酒厂门口分手,英子拉着新新的手去啤酒厂的后马路,他们要去捡从运煤的卡车上掉落的煤渣。

灵子只好独自迈向啤酒厂旁边的皮包店。

高高的卡车从身边经过,风带着煤灰在空气里飘散,四周黑漆漆的睁不开眼睛。英子和新新垂着头,小心翼翼躲闪着飞驰而过的卡车,他们认真地捡拾地面上的煤渣,一块块,有的像花生米那么小,有的像拳头那样大,每捡到一块大点的英子都要看着新新笑一笑,真的是开心的笑。

在黑乎乎的路面上,还有一堆堆的孩子和妇女,看不清他们脸色,只有时不时张开的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她们的身影在黑色的空气里只是一片浓浓的雾,英子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偶尔新新会发出一声咯咯声,“谁碰到了俺?”

下雪了,雪片飘飘洒洒,煤灰也飘飘洒洒,雪的白,煤的黑,黑白瞬间笼罩了大地。

突然前面不知谁在喊:“日本人来了,快跑!”

新新急忙拉紧英子的胳膊,“英子姐,快跑!”

英子急忙把竹筐背到她肩上,她拉起新新往啤酒厂前门跑,他们要去找灵子,跟灵子说一声他们要回家。

可是,英子错了,她带着新新正好与从啤酒厂蹿出来的日本兵撞了一个满怀,英子听到了日本鬼子拉枪栓的声音,英子急忙把肩上的竹筐放在地面上,她知道此时已经跑不掉了,她要保护新新,她急忙把新新拉进她怀里。

日本兵把英子和新新围在中间,他们像看耍猴一样看着满脸煤灰的两个孩子,他们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阴森可怕。英子知道,她必须舍弃一竹筐的煤渣,她不要做舅舅舍命不舍财,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年幼的新新。

“给您,给您!”英子跪在地上,她一边对那一些日本兵说着,她一边把她旁边的竹筐推到那些日本兵的脚下。

日本兵还在笑,他们有的撇着嘴角,他们脸上是傲慢与藐视。

“带走!可以做工!”一个日本兵嘴里说着不熟练的中国话。

几个日本兵冲到了英子和新新身边,他们像提小鸡似地把英子和新新提了起来。英子急忙哀求,“放开我弟弟,求求你们,放开我的弟弟!”

新新在哭,英子在喊,四周渐渐围了好多人。有的人吆喝,“放开两个孩子!”“你们放开孩子!”

就在这时灵子出现了,她使劲钻进人群,她看到了哭成泪人的新新,她看到了满脸煤灰的英子。

“您好,放开我的朋友,我们在烟厂工作!”灵子用日语跟那一些日本兵交流。

日本兵听了灵子的话斜斜眼角和嘴角,他们又看看四周围拢过来的老百姓,那一些中国老百姓正满眼仇恨地怒视着他们,他们的手松开了,英子和新新“噗通”从他们手里跌落在雪地上。英子急忙爬到新新身边,她把新新紧紧搂进她的怀里,“新新,别怕,别怕!”英子一边哭,一边哄着新新。

“我父亲在啤酒厂做酒糟,我们都是日本人,他们是我的朋友和工友!”灵子弯着腰矜持地与日本兵聊着。

“把这筐煤留下,你们滚吧!”另一个日本兵吼着。

英子万分感激灵子出手相救,她更感激那一些老百姓,英子向那一些人深深鞠躬。

回家的路上,英子一直垂着头,她一边心有余悸,她一边恨那一些日本兵,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那么嚣张跋扈?他们就是强盗!他们就是流氓!英子在心里狠狠骂着那一些日本兵。

新新懂事地看着英子,“咱们应该跑掉的……为了她,咱们才丢了煤渣和竹筐!”

新新的话灵子听明白了,灵子没有说什么,她也是沉默。

“这件事怎么与祖母说?”新新有点生气,他放慢脚步走在英子身后,他不愿意与灵子靠的太近,他心里对日本兵的恨转嫁给了灵子。

英子回头看看新新,小声说,“不说就行了!”

灵子看着英子和新新一脸的煤灰,她没有觉得好笑,她只感觉对不起英子和新新。

回到家,叶祖母在她的卧室里躺着,新丽新菊在书房看书,英子拉着新新蹿进洗手间,她先使劲把自己脸上的煤灰洗去,她又去帮助新新洗脸,“新新,不要告诉祖母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竹筐,俺一定会想办法要回来!”

“不可以!”新新急忙摇摇头,“他们会杀人!英子姐,那竹筐咱们不要了!命比那个竹筐值钱!”年幼的新新一下懂事啦,他的懂事让英子欣慰。

“那,让俺想想办法,不用竹筐也可以!”英子看了新新一眼,“新新,以后不准你再去捡煤渣,放心,有你英子姐在,咱们叶家的煤炉不会灭的!”

新新抬起小脑袋用一双小眼睛看着英子满脸自信的表情,他不明白英子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英子心里想什么?!--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