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憧与憬(2 / 2)
作品:《出生于1931年的英子》老人看着她女儿满脸幸福她也高兴,她盼那天盼好久了,今儿终于有准信了。
英子下班路过松山路时,她准备穿过前面的一个公园,突然她看到公园里的花坛旁边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个身形很像叶小姐,另一个身影是一个男人,叶小姐与那个男人走的很近,英子悄悄跟过去,她听到了一个让她特别熟悉又亲切的声音,英子心里一阵激动,是她二哥崔英昌。
崔英昌说:“日本人吃着东北的大米,烧着朝鲜的煤,用着东南亚的橡胶,过着相对富足的生活。可以说,日本鬼子手上沾满了全世界人民的鲜血。但是任何事情都一分为二,在青岛有一群日本人,他们抛弃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舍命地积极帮助中国及盟军抗击日本侵略者,为反法西斯斗争做出巨大的贡献。”
“嗯”叶小姐点点头。
“谁?”崔英昌听到了英子碎小的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他眼前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英子站在黑暗里,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像奔流的小河,她已经忘记了回答她二哥崔英昌的问话。
“英子?!”叶小姐兴奋地看了一眼崔英昌,“英昌,这是你妹妹英子呀!”
“妹妹!”崔英昌蹲下身体,他伸出大手把英子一下搂进他的怀里,“英子,妹妹!”
“二哥!”英子突然大哭起来。
“妹妹,咱们四年没有见面了,知道吗?如果不是叶小姐说……俺可能已经认不出你来了!”崔英昌也很激动。
“二哥,妈妈说你在青岛,可是,俺,都来青岛一年多了,俺,你,你怎么不来找俺呀?”英子哭得很伤心,更委屈。
“二哥没有在青岛,二哥在烟台上学!”崔英昌也在流泪,其实崔英昌一直在烟台与崂山地界抗日,他没与英子说实话,“对不起妹妹,是二哥不对,二哥应该早点来看妹妹,对不起!”
“娘好吗?弟弟好吗?还有三婶生娃娃了吗?”英子有好多话要问她二哥。
听了英子一连串问号,崔英昌知道,叶小姐没有与英子说三叔崔耀宏和三婶杨玉已经牺牲的事情。
此时他只能流着泪继续骗英子,“都好都好!我也好久没回家了,三婶,三婶可能快生了,还有,还有大妹英芬也快生了,咱娘也应该很忙,弟弟英春又小,还有顺子也小……”
崔英昌心里的痛苦无法形容,他只能胡乱搪塞英子心里的所盼所想。
“回家吧!咱们回家再聊!”叶小姐看着崔英昌,“英昌,有话咱们回家说!”
“不,我不去登州路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去做!”崔英昌抬头看了一眼叶小姐,他又低头盯着英子的眼睛,认真地说:“妹妹,以后二哥有时间一定来看你!”崔英昌慢慢站起身,他扭脸又看看叶小姐,“叶小姐,以后俺再来找您!家云哥说,他那边交接完手续就赶回来见您……”
“嗯,去吧!如果有事……到时侯咱们见面再聊。”叶小姐压低声音说。
“二哥,你去哪儿?”英子不舍得和她二哥就这么匆匆分手。
“有时间,二哥会再来看你!”崔英昌忍住他的眼泪,他一扭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目送着崔英昌消失在黑夜的高大背影,英子把她嘴角的泪水吞进了她的喉咙,慢慢咽下去。
天越来越黑,公园越来越安静,只听到了树丛里“唧唧啾啾”的鸟叫声,还有不远处马路上车夫卖力蹬着车子“咔嚓咔嚓”声,还有登州路上啤酒厂上空的烟筒里“突突”冒着浓浓的煤烟,浓浓的煤烟覆盖着青岛的天空,看不清黑夜里的亮,没有星星。
叶小姐拉着英子刚走近叶家院门口,院里传来叶家祖母和新新说话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们的妈妈怎么还不回家呢?你们的妈妈回来该给你们添置厚衣服了,也该给新新做棉袄了,新新的棉袄小了,一定是俺新新又长个子了!”
英子把布包攥在手里,她站在叶小姐身后往前探着身子,院子里透出的灯光不亮,一点点圆圆的光挂在一楼客厅外的屋檐下;似乎灯的度数太小,只浅浅地照在叶家祖母和新新的头上;黄丫头摇着尾巴蹲坐在院子门口的一旁,它歪着头盯着栅栏门上叶小姐和英子的身影。
叶小姐推开了院门,一楼客厅门口台阶下,叶祖母手里捧着碗在喂新新吃饭,新新歪着头,无精打采,黑暗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凭感觉新新今天的平静与他平日里的活泼有着天壤之别。黄丫头小心翼翼踮着四条腿走到叶祖母的旁边,它慢慢半卧着身体,它的头歪靠在新新的身上,它的眼神注视着英子,它似乎告诉英子说新新病了。新丽和新菊今儿也没有早早睡觉,她们乖乖地站在楼梯口的拐角处,她们也无精打采。
黄丫头又抬起头看看叶小姐,它一下跳了起来,它拖着它清瘦的身体慢慢靠近叶小姐,它一边低低地呜呜着,它一边轻轻用头蹭着叶小姐的腿,好像它是想让叶小姐快点看看新新。
“妈,新新怎么啦?”叶小姐一边紧张地问,她一边疾走几步来到叶祖母的身边,她蹲下身,她从叶祖母怀里搬过新新的头,“吆,热,不,烫,妈,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早上就开始喊不醒,俺觉得孩子小,给多喝点粥,多撒几泡尿就好了,没敢告诉你,可是……”叶祖母斜了一眼叶小姐,“你不早点回家,是不是应该给孩子找大夫看看!”叶祖母话里带着埋怨。叶小姐回头看看英子,“英子,没你的事,你去吃饭,然后去睡觉!俺去请大夫!”
家里出了事,英子哪儿能睡得着?为了让叶小姐放心,她只好使劲点点头。
叶小姐出去请大夫了。英子看看愁眉苦脸的叶家祖母,轻声说,“祖母,俺有办法让弟弟新新好起来!”
叶祖母把她的眼睛从新新脸上移开,她抬头看着英子,她声音里带着惊喜,“是吗?英子,你说说,俺听听!”
“小时候俺也经常生病,有一次差点死了,张伯伯在俺的额头上用绣花针扎了三个眼,用手指头把血挤出来……然后,然后就好了!”
“嗯,这个办法很早以前也用过,待会看看大夫怎么说吧!”叶祖母点点头,“去吃饭吧,可怜的孩子,早早睡觉,明早还要去上工不是吗!”
“嗯!”英子转身准备上楼,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她听到身后叶祖母嘴里念叨着,“这么晚了,路上安全吗?路黑……哪个大夫能出诊?哪个人还敢出门?”英子知道老人又在担心叶小姐。
英子实在太累,太困,她也知道她不能替代新新生病,更不能替叶家祖母承担少许担心与愁苦,她留在楼下也没有用,她轻轻转身,她一边捂着嘴打着哈欠,她一边慢慢上楼。
“你们也去睡吧!”叶祖母在嘱咐新丽和新菊。
“好!”新菊答应的声音很兴奋,她等着叶祖母这句话已经等好久了,她的脚步很矫捷,她“腾腾”挤过了英子疲惫的身旁,她灵巧的身影一下窜进了她们的大卧室。新丽慢慢走在英子身后,“英子姐,今儿,是叶小姐去接你下班吗?”新丽嘴里也打着哈欠,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晚还没睡觉。
“嗯!”英子轻轻点点头。
“今儿上午叶小姐被宋先生喊走了,俺以为她不会去接你下班,没想到,你们一起回来了!”新丽低低细语。
“奥!”英子不想多说什么,她更不想与年幼的新丽说今儿她见到她二哥的事情,二哥和叶小姐在一起,他们一定是在做同样的事,什么事?一定和宋先生他们做的事儿是一样的,一样是了不起的大事情。
英子慢慢走进她的卧室,她回头在黑暗里向新丽咧了咧嘴角,不知新丽看到了没有?
“英子姐,你不吃饭了?锅里留着你的饭……”新丽很关心英子。
“俺先躺会儿!”英子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英子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朦胧之中,她听到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女人声音很小,很怯弱。不知那个女人与叶祖母说了什么?只听叶祖母嘴里吼着,“不用,我们不会用你们日本人的药!”
英子穿上衣服走出了卧室,她把身子探出了走廊的围杆,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巧的女人。
女人个子不高,她身上穿得很单薄,她拘谨地垂着头,她的脊背也弯着,她瘦小的身体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黄丫头没有向她吼叫,似乎它认识她。
“这不是日本药!”那个小巧的女人嘴里是流利的中国话,“请原谅,这个药是,是上次灵儿生病,叶小姐给的……今儿听您一直在呼唤孩子名字,俺过来看看……”
叶祖母沉默了。
正在这时,院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叶小姐回来了,她没有请来大夫。
叶祖母低声责问,“怎么?都不来吗?”
叶小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叶祖母旁边站着的日本女人,“您?!”
那个日本女人把她的手掌慢慢摊开在叶小姐眼前。
叶小姐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掌心,然后她轻轻摇摇头,“那是治肚子疼的药,我的孩子是发烧,可能是着凉了。”
“还是用英子的办法吧,过去俺也见过,放血疗法很管用!”叶祖母一边叹着气,一边把她怀里的新新推给叶小姐,她蹒跚着站起身,她驮着背,步履维艰,老人已经这样照顾新新一天了,她真的太累,再累她也要坚持,坚持照顾叶家里的每个孩子,她知道无论哪个孩子都是叶小姐的命,哪个孩子都不能有闪失,“俺去准备针,准备蜡烛,你看好他,把他抱进屋里来,抱到你的卧室!”叶祖母一边念叨,“俺老了,吃不消了!唉!”
叶小姐抱着新新看看那个日本女人,“谢谢您,这么晚,打扰您了!”
“没事!”日本女人向叶小姐弯弯腰,她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您慢走!”叶小姐把那个日本女人送出了院子,她又重复着说,“谢谢您!”
这是英子第一次见到那个日本女邻居,天黑没看清她的模样。
早上英子刚要起床,叶小姐披着她长长的头发走进了英子的房间,“英子,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英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抬起惊愕的眼神看着叶小姐。
“今天你们烟厂职工罢工!”叶小姐看着英子的眼睛,轻轻说,“你昨天不是说,单师傅问你明天谁的生日吗?问是不是你祖母的生日?”
“俺本来想告诉单师傅,祖母的生日已经过了,可俺没敢说!”英子抬起头紧张地盯着叶小姐的眼睛。
“对,他说什么你只管点头即可!”叶小姐笑了,她一边整理着她的头发,她一边眯着眼看着英子的眼睛说:“他的意思让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不,今天工人罢工,反对压迫,反对剥削,更反对日本人对工人用私刑!”
“对,他们每天都打工人,每天还……”英子想起近段时间被打死的工友,她心里很难过!她虽然不知道罢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是反对日本人对工友用私刑,她必须去参加,想到这儿,英子勇敢地站起身,“俺也去!”
“你不能去,你去会连累单师傅,你为什么不挨打,不仅仅你做工心细,还有单师傅护着你……你也经常打瞌睡,是不是?”
“是!”英子盯着叶小姐的眼睛使劲点点头,她心里明白,在烟厂里单师傅就是她的守护神。
“厂里的人都知道你是单师傅的朋友的女儿,所以,日本人和那一些监工给了单师傅面子……今天,不,这段时间你在家里待着,不许出去,你可以带着妹妹弟弟在院子里玩,或者在书房看书。新新病了,昨夜闹了一宿,早上刚刚喝了水,又撒了几泡尿,好多了,今儿你负责照顾他们,你们祖母也累坏了,让她多睡会儿!”叶小姐拍拍英子的肩膀,“阿姨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出门……”
“好吧!”英子点点头,突然她又抬起头看着叶小姐问,“您呢?您去找俺二哥吗?”
叶小姐摇摇头,“他有他的事情,他去了城阳,他说他过几天回青岛再来看你!”
英子不再说话,她也不愿意去上班,不上班可以不用起的那么早,可以睡懒觉。
“英子,阿姨准备出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早,你再睡会吧!”叶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扭身走出了英子的卧室,一会儿,楼道里传来了皮鞋跟敲打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那声音走出了院子。
黄丫头在院子里摇着尾巴送走了叶小姐。
吃了午饭,叶祖母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新新。新新的脸色比昨天看着好多了,新菊和新丽逗着新新玩,三个孩子咯咯咯的笑声在院子里荡漾。
英子站在书房里看书,黄丫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书房虽然不大,甚至这个空间还放不下一张单人床,就这个微小的书房是英子最珍贵的地方,也是英子最爱的地方。英子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孩,她最喜欢闷头做事或者看书,在她心里这一些书比金子都贵重。
忽然从楼下传来敲院门的声音,“嘭嘭”,两扇院门已经腐朽,好像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声音不再清脆。
走在英子身旁的黄丫头警惕性很高,像是叶家的一名警卫,它“腾”地飞奔而去。
“谁呀?”叶祖母抬起头看着院门口轻轻问。
“俺,俺,听到你们院子热闹,俺过来看看!”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声音里夹着颤音,似乎是难为情。
“奥,是吴穷的妈呀,新丽,开门去,是咱们的邻居……”叶祖母慢慢从她坐的小藤椅上直直腰身,她一边扭脸招呼新丽。
“唉”新丽一边痛快地应答着,一边飞向院门口。
随着院门被新丽打开,一个中年妇女迈着小步一扭一扭走进了叶家院子。这是一个又白又高的尖脸盘的女人,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一对带着微笑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一个髽几梳在她的脑袋后面,前面的额头压着眉梢,她一边张着嘴,一边抬起一只手撩动着她耳边的一缕刘海;一个尖尖的鼻梁,一个厚嘴唇,一泯一笑露出不整齐的、不白不黄的牙齿;邋遢的衣服很瘦小,上面露出她白斩斩的胸,不知是不是她故意那样向外人展着?衣襟下面盖不住她的屁股,又大又圆的肥屁股紧紧撑着她身上一条黑色的裤子,裤子上面有绿色的补丁,看着色差太重。
“吴穷他妈,今儿又要借什么?”叶祖母抬了抬眼角,“前几天因为下雨,我家的嫚也是的,不知道买点菜回家,对了,后院俺种着一畦小葱,你去拔几棵吧!”叶祖母话里带着讽刺。
英子从书房走出来,她手里抓着一本书,她把小脑袋探到楼下,她听着、看着楼下的动静,听叶祖母话的意思这个女人经常过来借东西。
院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冒出一丝尴尬,她的脚步犹豫不决。
叶祖母突然提高了嗓音,“新丽,给吴穷他妈拔几棵葱,现在都不容易,唉,又都是邻居,应该互相帮助,不是吗?”
“是!”新丽一边应答着叶祖母的话,一边向后院跑去。
叶祖母抬起眼角斜视着那个女人,又说:“她大嫂,你家至少还有两个挣钱的呀,孩子的爸不是在啤酒厂做酒曲吗?听大家说还是厂子里的老师傅呢,你家大孩子在街上给人家擦皮鞋也不少挣吧?”
“您是知道的,俺家还有一个不会走路的老太婆,还有一个傻女儿,说起来呀,两个孩子也不是俺生的,也不听话,那个大的挣钱也不往家里交……”女人垂着头,她的两只手使劲拽着她的前襟的下摆,由于她用劲太大,她两只手背上的青筋凸显起来;不知是她不愿意听叶祖母的唠叨,还是她恨叶祖母话里带刺?她的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暗。
“呕,不容易不容易!给人擦皮鞋也挣不几个钱,都是小钱!”叶祖母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年代,大家都不容易呀!”
这时,新丽从后院窜了出来,她手里攥着一把小葱。
“用这把小葱做个紫菜汤,给你家老的少的喝吧!”叶祖母一边看着新丽手里的小葱,她一边抬起头用轻蔑的眼神怒视着站在她眼前的女人,叶祖母心里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厌恶全都写在脸上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