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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腊月二十三(2 / 4)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火房里传出切菜板与砍刀相撞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敲着的边鼓。廖师傅在喊丫鬟,问菜洗好了没有?他的头探出门檐,烟筒里突突冒着的蒸汽把屋檐上吊着的冰凌烤化,一滴滴冰水钻进了他的袄领里,他没有埋怨,咧着憨厚的唇角哈哈哈笑着。

赵妈总会说:“廖师傅好脾气,年轻时候怎么没有说房媳妇?”

许老太太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俩可以组建一个新家庭。”

赵妈羞红了脸,推搪道:“哪可以?哪可以?俺大他好几岁呢,俺这么大岁数了,都快抱孙子了,让外人笑话。”

其实赵妈岁数不大,今年还不到五十岁。

到了午后,长廊外面、屋瓦上的雪有几寸厚。直管家换上他压箱底的新衣服,脖子上缠上一块青蓝色的围巾,冒雪站在门洞子外面的台阶上,他的眼睛瞟着门口的街道,他是等着大少爷和二少爷一家回到许家大院过小年。

这天好像是他的生日,满脸堆着笑,笑没了他的一双小眼睛,双颊扯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丫鬟路过他的身旁,调侃他脸上多了一层皱纹,他紧张地辩解:“俺呀,自小有两个酒窝,老了,酒窝变成了皱纹。”

丫鬟故意问:“冥爷,您老脸上有酒窝,怎么没见您喝酒?”

直管家扭着身体,举着莲花指,龇着一口小牙:“俺当年呀,侍奉皇上,不能喝酒,所以,滴酒不沾。”

直管家根本不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是一个看护嫔妃院里吃水井的小太监,许老太太知道也没有点破,这点虚荣心她必须给他,他没有别的嗜好,更没有子嗣,还有什么能让他笑得出来?

大家在嬉笑的时候,舅老爷一只手里举着一把纸油伞,另一只手里拄着拐杖,慢悠悠走在鱼塘旁边的小路上,家丁在他身后讨好地嘱咐:“舅老爷,您慢点,小心路滑。”舅老爷也不搭话继续低着头往前走,鞋子故意踩在雪上,手里拐杖使劲摁在石头缝里。走到桂花树下停下脚步,勾着细长的脖子,向火房的方向撩一嗓子:“廖师傅,俺让您买的红蜡烛呢?给俺准备了几样荤菜?多少糖果?还有几挂鞭(爆竹)去哪儿了?不要放火房里,遇到明火它就会爆炸。”

许家的祭品与爆竹之类不用许老太太操心,舅老爷比她想得周到。

许家和乐又热闹的气氛,让小年变成了大年,丫鬟的身影从早上忙到晚上张灯结彩。许婉婷与比她大的几个侄子和侄女在客房、厨房、花园、月亮桥上穿梭,看着很忙碌,也不知忙什么?一会儿剪红纸,一会儿包礼钱,一会儿包花束,把每个屋子里的门帘换成红色绣花的,那一个个漂亮的布帘是赵妈的杰作,许家每个人都稀罕。

许家院子里的灯光冒着热气,是火房的蒸蒸热气,也是孩子们的汗气,天气那么冷,每个人脸上挂着汗珠子,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此时此刻,小年的雪昨天下过了,白白地铺在街上,颜色那么单调,没看到一点喜庆。

街上铺子缺少面粉,幸亏她提前用大洋买了两袋子面粉送到了山上,否则山上孩子用什么包饺子?听说张家两口子的火烧铺子因为买不进面粉,清锅子冷灶子。

茶叶行因为交通不方便,运不来茶,本想给舅老爷买斤好茶叶,也没能如愿,只买了二斤高粱饴糖托人送过去了,不知他收到了没有?这么近,只有五六里路,那么难行。

沈家猪肉铺子里没有一块肉卖,猪还没有退毛就被鬼子抢去了……这日子给老百姓留下了什么?只留下厚厚的雪在夜色里闪着寒光,还有冷,冷冷清清。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去天上言好事,她们主仆二人只包了几个黑面白菜馅饺子,没有一丝肉,菜少面皮厚,否则包不住,一下锅就散了。

挑了三个整齐的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念想,希望灶神去天上替许家多说好话,不需要大富大贵,只需要许家子子孙孙平平安安。

赵妈端着针线笸箩从炉子一侧站起身,走到了许老太太身旁,压低声音说:“老太太,那个文智少爷跑去了后院,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个戚铁匠从青峰镇回来了,他身上戴着重孝,一个时辰之前俺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他说就不过来给您见礼了。俺,俺心里有话要告诉您,俺憋不住,戚老二他告诉俺说,舅老爷的丫头回来了。”

赵妈的话打断了许老太太的回忆,她把佝偻着的背往上直了直,眼睛里冒出两束惊异的光,口气里带着喜色:“你是说敏丫头吗?她回来了?去哪儿了?去郭家庄了吗?”

赵妈摇摇头,把手里笸箩放在地上,双手垂在腹部,互相搓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许老太太的问话,又不能不回答。

“没,她先去了坊茨小镇,听说,听说她还有点事儿……”

“噢,十多年了,她们仨姐妹应该聚一聚,这是理儿,不容易,不容易,可以理解……敏丫头以后呀不再孤独,她找到了两个姐姐,真好,真好,值得庆幸。”许老太太说完又把身体软塌塌靠在椅背上,她想起了她的几个孩子和孙儿,长吁短叹:“唉,俺许家这几个孩子呀,一个也没有让俺省心的,俺那个三丫头走路怕踩死蚂蚁,没成想,每天跟着罗一品枪林弹雨……让俺这颗心放不下呀。他们舅老爷说,说俺孩子多,孩子多,孩子多俺也怕呀……赵妈呀,带着俺去后院,连成不来见俺,俺去看看他……”许老太太把桌上的暖笼抓在左手里,右手摁着桌子角,颤抖着站起身体,又说:“这段时间俺眼皮呀总是跳,头也晕乎,站不住,赵妈,您扶俺一把。”

赵妈伸出右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灯,把左胳膊伸给许老太太,笑着说:“老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俺给您力量,您就轻快多了。”

许老太太拽着赵妈的胳膊往前蹉跎了两步,碰到了地上的笸箩,圆圆的笸箩在地上打着旋,顺着墙角滚到了桌子底下。

“俺忘了,忘了收起针线笸箩。”赵妈自责着,她也顾不得回头看,眼睛紧紧盯着许老太太的脚下,生怕老人家再被其它东西绊倒。

许老太太没在意赵妈嘟囔什么,她紧锁眉头,愁颜不展,自顾自个儿喋喋不休:“俺那个大儿媳妇万瑞姝呀心更野,顾不得她的儿女,孩子们在山上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俺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许,也许俺那大儿媳妇以为有俺在,她的儿孙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呀,哪个孩子听俺的话?表面上看着唯唯诺诺,有礼数,实则他们有自己的主意……连盛去了沧州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他的女儿都满地跑了……琻锁也是一个倔强的丫头,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随她的婆婆,她宁愿带着幼小的孩子留在山上,也不愿意住在风不着雨不着的大屋子里,可怜呀,孩子太小就要跟着她吃苦……赵妈呀,你上山的时候问问,能不能把俺的重孙女带下山?咱们替她养着,趁俺还能动。”

赵妈弓着身子,把手里的玻璃灯往门口台阶方向送了送,灯光把门槛外面的石基路照得铮明瓦亮,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