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时欢4(1 / 5)

作品:《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三)

在小院住了半个月后,皇后的安排终于来了。

允帝大寿,宫中大摆寿宴,烟花满天,热闹喜庆。

皇后安排荀容在宴席上抚琴贺寿,穿着当年琴师最爱穿的月白素衣,散下一头琴师也曾散下的乌黑长发,抚出一曲琴师最得意的作品,那首当年叫褚怀惊为天人的《拂香》。

种种安排滴水不漏,皇后胸有成竹,果然,当寿宴上荀容登台,素衣墨发,纤手轻挥,于月下抚出那首熟悉的曲子时,原本寂寥饮酒的四王爷褚怀眸光一亮,身子激颤,腾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褚怀情难自已地迈开步子,俊颜微醺,踉踉跄跄地奔上前,一把抓住荀容的手腕,激动得语无伦次:

“夷香,是你吗?夷香,你回来了是不是……”

满堂大惊间,乐曲歌舞戛然而止,暗处的宋临阁亦是心头一紧,他未料到四王爷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一双眸不由自主地就去关注荀容的表情。

她今夜脱下斗篷,散了长发,清瘦的身姿换上了素衣。他这才发现她竟是极高、极瘦,长发包裹的身子如风中弱柳,一张脸更是苍白如雪,叫人无来由地便起了怜惜之心。

此刻月下风中,荀容长发飞扬,不惊不乱,对上褚怀的一双眸清清冷冷,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她轻启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凄凉的笑。

“不,王爷认错人了,奴家唤作荀容,不是王爷口中的人。”

寿宴上一闹,仿佛故景重现,允帝挥挥手,像当年把夷香赏赐出去般,又将荀容赐给了自己最疼爱的胞弟。

宋临阁作为暗卫,自然跟着荀容进了王爷府。

一切都在皇后的安排当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悠远的琴声响了一夜,东方既白时,褚怀终于沉沉睡去。

那是两年来,这个未曾展颜的王爷第一次安心睡去,像夷香还在一般。

他醒来后,握住荀容的手,贪恋地一寸一寸打量着她的脸庞。屋外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散下的长发替荀容遮住了那些温暖的光芒,她只看着褚怀眸光痴痴,喃喃地对她道:

“你明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夷香,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上却有夷香的气息?那久违了的,本王夜夜都想梦到,夜夜却都抓不住,虚无缥缈的气息……”

褚怀将头埋进了荀容怀中,深深呼吸着,在暮色四合里,一点点搂紧她的腰肢,下了一个决定。

他说:“本王要娶你,明媒正娶,不是小妾,不是宠姬,而是叫你做陈国的王妃。”

声音在屋里很清晰,一字一句,清晰到屋顶上的宋临阁也听得明明白白。

他按紧腰边剑,不知为何,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叫他无端地堵得慌,只想快点听到荀容拒绝,推开褚怀。

所幸,在下一瞬,荀容的声音淡淡响起,依旧不温不火,不带一丝情绪。

“如果王爷在漫漫余生里只想对着一个相似的影子,而不是自己真正深爱的那个人,那就娶吧,荀容悉听尊便。”

(四)

“你当真……当真能把夷香雕出来?”

在按照荀容的要求,连人带一干器具搬到王府的一处小院后许久,褚怀都仍不敢相信,仍要不停地追问。

荀容眼波定定,也没有不耐烦,每次都是看着褚怀紧张而又期盼的模样,淡淡答道:

“奴家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王爷当信奴家。”

没过多久,褚怀就弄来了荀容所需的几样材料—

一只白鹿、一匣深海鱼胶、一瓶雪莲凝露和自己的一缕长发。

荀容对褚怀道,给她一月之期,她必定还他一个夷香。

褚怀欣喜若狂,传令下去,府中上下都不得去打扰荀容,荀容的地位仅次于他。

但褚怀却也是谨慎的,宋临阁藏在暗处,亲眼看着他倒了一颗药在荀容手心。那是补药,也是毒药,一个月发作一次,需按时服用下一颗才能保命。

即使深陷情伤,褚怀也洞若观火,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宋临阁差点儿出声制止,但理智禁锢住了他的身体,他双手微颤,到底只能眼睁睁看着荀容拈起药,无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眸。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荀容不是个正常的女子,甚至根本不是个正常的人。

他看着她将褚怀送来的那只白鹿杀了,放干了血,将鲜血混在了凝露里,然后亲手将鹿肉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完整的骨架和一双冰冻起来的鹿眸。

她做这些事时利落干脆,连鲜血溅到了脸上也不在意,完全没有一丝寻常女子该有的害怕。

那双白皙修长,看起来本该抚琴对弈的手,却在月下握着刀子,手起刀落,将白鹿骨架一一分离开去,按照大小依序摆好。

他在暗处甚至依稀看见,她埋头挑挑拣拣,最终在地上摆出了一个人的形状!

那些选好的骨头抛进了药炉里,在特制的药水中漫长地浸泡,直到泡得洁白光亮才被捞出,开始正式打磨。

但后面的步骤宋临阁看不见了,因为荀容端着满满一盆捞出来的骨头,进了最里面的小屋,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并明确表示:独门秘术,闲人止步。

这闲人,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自然还有躲在暗处的宋临阁。

每到那时,他就只能守在院中角落,倚月吹风,摇头苦笑。

但一颗心却是奇异地安定,像是知道,她在,他在,他们在同一处地方,沐浴着同一轮月,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如今,眼睁睁看着荀容吞下毒药,面不改色,宋临阁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加浓烈,他发誓从没见过这样的奇女子。

她对一切都无所谓,不骄不躁,不喜不悲,永远淡然着眉眼,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只有提到“他”,那个她所谓的先夫时,她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情感……

好奇心过盛的一品带刀侍卫宋临阁承认,自己在这一刻,动的不仅仅是好奇心了。

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白天睡觉,睡到黄昏时就起身,裹着斗篷独自出门,一个人去郊外的湖边抚琴。

有了王爷的默许,府中没有人敢拦她,也没有人敢跟着,褚怀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他甚至渐渐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

所有人中,唯独宋临阁,他这个形影不离的暗卫,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时不得打扰外,其余时候能够跟随她去任何地方。

这让宋临阁觉得很庆幸,也陡然发现,自己竟早已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份任务。或者说,是爱上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神秘,一个想解也解不开的谜团。

(五)

已是隆冬时节,大风猎猎,郊外冰天雪地,湖面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样冷的天气里,人人无不是想着在家围炉暖酒,却只有荀容这个疯子才会每天雷打不动地到湖边抚琴。

宋临阁说出这话时,埋怨是假,语气里倒含了七分笑意,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欢喜。

欢喜这黄昏中的静谧时光,欢喜这琴声缭绕的荒郊野外,无人打扰,只有他和她的白雪天地。

他曾对荀容说过,要她下次服药时偷偷藏下一颗,交给他,他认识不少江湖奇士,或许能够找到解药,让她不再受控于四王爷。

但荀容意料之中地拒绝了,淡淡道与他毫无干系,徒留宋临阁无限怅惘。

如今再次在湖边看夕阳西下,宋临阁旧话重提,末了,摇头苦笑,叹荀容是个既不怕冷又不要命的疯子。

年轻俊朗的带刀侍卫以为自己将心思藏得很好,湖边抚琴的人却背影一顿,幽幽叹了口气:“你莫要喜欢我,我不会喜欢你的。”

直言不讳,一语戳穿。

声音清清冷冷的,依旧是淡漠出水的凉薄,却叫宋临阁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儿从树上跌下。

明明极伤人的话,从荀容嘴中说出来就是那样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叫宋临阁哭笑不得,又无从辩驳,只能摸摸鼻子,抱紧剑偏过头,假装没听见。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夕阳笼罩,抚琴的荀容微微侧首,余光瞥向树上的宋临阁。

风吹衣袂,长发撩动,那一眼里,有不解,有怜悯,更多的是……叹息。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当褚怀满心忐忑地来到荀容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时,眼眶一热,激动得简直不能自持。

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想到还能见到夷香,见到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

骨架是用白鹿之骨重新组合拼起的,鹿眸嵌入眼眶,再以掺杂了鹿血的凝露作为填充骨架的血肉,最后以鱼胶使其严丝合缝。

每一个环节都无懈可击,凭借荀容出神入化的雕骨手艺,当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重塑后的夷香,依旧穿着一身月白素衣,依旧散着一头乌黑长发,依旧眉目清俊,站在那儿就好似一幅画。

但他却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也不会吃饭,按荀容的话来说,不过一个雕像而已,终究不是真人。

但荀容说,只要有亲近的人陪在夷香身边,每日与他说话交流,让他吸够天地之灵气,久而久之,他便能像常人一样行走说话。

褚怀听得眸含热泪,抱紧一动不动的“夷香”,欣喜若狂。

暗处的宋临阁更是震惊莫名,他从不信怪力乱神,此番却也不得不叹服了。

只是,当褚怀搂着“夷香”出了院落后,身后的荀容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倏冷,比之平时更要冷上几分,冷得如刀尖上的锋芒,叫人不寒而栗。

宋临阁打了个哆嗦,却见荀容转眼间又恢复如常,脸上依旧是一贯的淡漠。

他目视着她进了屋,关上门,隔绝了一切喧嚣。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雪花纷飞,悄然融入大地,白茫茫一片。

宋临阁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眨了眨眼,一层霜落于长睫,凉凉化去,静静湿润了眼眶。

心头隐隐有股不安的感觉,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叫四王爷和皇后彻底反目?而那名唤作夷香的宫廷琴师,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天地寂寂,自然没有人来回答宋临阁的疑问,但不要紧,他深深地明白,只要是有迹可循的东西,都能查出来。

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他呵出一口冷气,拍拍肩头的雪花,不禁想到,这场寒冬究竟何时才会过去?

(六)

按照皇后的计划,褚怀对着那个“夷香”,朝夕相处下来,接着就该慢慢爱上她了。

是的,褚怀不会知道,他所搂着的那个“夷香”,会一天一天地发生变化,他会一点点变成皇后的模样,而同时,褚怀也将日积月累地吸入那摄人心魄的香,被不知不觉地迷惑,无声无息地忘记真正所爱,最终痴痴爱上怀中的“皇后”。

褚怀根本不会想到,以鹿骨雕成的“夷香”体内,其实流淌着一半皇后的鲜血。

这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局,正是荀容答应皇后,让褚怀回心转意的办法。

如今已成功一半,剩下的只等时间来验证。

荀容不用再整夜忙活,闲下来却更爱去湖边了,她见不得阳光,每次去都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脸上还遮着材质特殊的面纱。

她弹的曲子宋临阁都会哼了,就是那首寿宴上的《拂香》,旋律悠悠,在风雪中飞得很远很远。

因亲眼见证过荀容雕骨塑人的神奇,宋临阁禁不住好奇地问道:“荀容做雕骨师以来,雕过最好的作品是什么?”

荀容抚琴不语,良久,才轻轻开口,望向冰封的湖面,宛若自言自语:“有两件,一件是这架古琴,还有一件,是……”

许是风雪太大了,后面的话宋临阁没有听清,大风乍起间,竟掀开了荀容的面纱,阳光直直一照,灼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刺得她痛呼出声。

不及多想,宋临阁立马翻身跃下,飞掠到荀容身边,一把将她护入怀中,替她挡去直射的阳光。

天地间像刹那静了下来一般,只有漫天风雪,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宋临阁伸手为荀容戴好面纱,呼吸急促间,耳垂已尽染绯红,荀容一双眼眸清清冷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多谢了,只是……还不撒手?”

宋临阁身子一颤,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撒手转过去,心跳如雷间,却是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呼之欲出,又无从捕捉,那些能串起来的东西叫他冥思苦想,在风雪中微微蹙了眉头。

一转眼便到了荀容和皇后约定的日期,皇后去普华寺上香祈福,支开婢女,进了后院厢房,见到的人自然是褚怀了。

他望向她的目光果然不再是仇深似海,而变回了从前的情意绵绵,迎上去的皇后鼻头一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多久他没有这样看过她了,她深爱的四王爷又回来了,荀容果然本事滔天,没有骗她!

而另一头的王府里,宋临阁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小黑屋,思前想后,终是按紧腰间剑,几个飞身,消失在了院子中。

这是他第一次“擅离职守”,但他心里隐隐不安,多年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东西如果再不解开,恐怕就来不及了……

(七)

皇后失踪了。

从普华寺回宫后一切如常,甚至还陪皇上用了膳,却在沐浴的水池里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地消失。

伺候她沐浴的宫女不过出去取个玉勺,转头回来就看见,缭绕的水雾间,皇后的身影越发缥缈,似起了一阵白烟,等到宫女奔上前一看时,水池里已经空空如也,皇后不知所踪!

整个皇宫顿时一片大乱,更有宫女侍从私下议论,皇后平素吃斋念佛,又刚从普华寺回来,此番莫不是羽化登仙了?

所有人中,唯独在宫中阁楼调查完卷宗,收到消息的宋临阁,出来时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

皇后被调包了!

他撞见过荀容玩这种障眼法,以骨头混合凝露鱼胶,雕成的小猫,栩栩如生,还会喵喵叫,却被荀容随手掷入了药炉里,白烟腾起后,转眼化得干干净净。

他有理由相信,皇后失踪一案也是此等原理,水池里应该是荀容雕成的“假皇后”,她不是无缘无故地失踪,而是悄无声息地在水中化开,化成了一阵白烟,彻底散去。

也许真皇后在普华寺就已经被调包了,对,就是普华寺里,皇后与四王爷褚怀约见的那间禅房!

所有线索贯穿起来,一切浮出水面,他终于知道荀容的目的了!

她是回来复仇的!

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普华寺,宋临阁一间间禅房找去,心急如焚,却始终没有找到皇后的踪影,他心头狂跳,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中了荀容的圈套!

王府,人一定早已转移到了王府,所谓的障眼法是故意要让他识穿的,不过是想让他中计,拖延搜救的时间!

来不及多想,宋临阁一马当先,侍卫队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留在普华寺搜寻,一路跟着宋临阁前往王府。

时间刻不容缓,侍卫队被宋临阁远远甩在身后,他快马加鞭,率先赶到了王府,也不再隐瞒,亮出腰牌,径直朝荀容居住的后院走去,却在门口迎面撞上了抱着古琴,正要出府的荀容。

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湖边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