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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毕业礼 本来就是要分的(2 / 2)

作品:《濯枝

没有高墙一瞬坍塌的感觉。

因为他所在世界里,所有情感好像一直都是坍塌的,甚至从他叔伯老婆们的口中得知赵姝——一个在程靖远没结婚前就跟他的女艺人。

他起初都很冷眼漠然。

赵姝十七八就在港城以模特身份出道,后来转去拍电影,从初恋小白花到拼命三娘、飒气女霸总、再到如今一派息影多年岁月静好的影后。

出道二十年,从不缺人设,早期黑历史也有,跟了程靖远后就没什么人去翻了。

那阵子,舒晚镜在程家闹得很难看。

逢节聚在老宅,舒晚镜怕见程家的人,怕听那些温声细语掀她伤口的假意安慰,每次都缺席。

几个伯母婶婶凑在小厅喝下午茶,提起舒晚镜便叹气皱眉,说这种事有什么可闹的,是不是这些搞艺术的女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也太不体面。

好像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跟丈夫两三年不同房,公共场合也能挽手臂演夫妻情深,这才是正宫太太该拿捏的体面。

再后来,她们不说舒晚镜不体面了。

说辞更隐晦秘辛,只悄悄点一点太阳穴,压低声道:“肯定是这儿受刺激了。”

几次三番,就连程濯也被接到了老爷子这边来住,搬行李那天,阴灰早晨,门口停着两辆保姆车。

舒晚镜不许老宅的人进来,不分好歹地当恶人,对程家所有人都厉言相向。

程濯自己提着箱子从二楼下来。

舒晚镜拔了酒塞,半瓶弥尔顿达芙在她手里晃,程濯欲言又止,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过去。

等程濯走到门口,她忽然踢翻松节油,铺开的画布上浊色翻驳,穿堂风凛凛似一道利剑掀过,味道极刺鼻。

少年屏息稍顿,门口的两个老宅佣人急忙迎上来,像拉他出苦海般的请他赶紧上车,又絮絮念叨起,这些天老爷子多么担心他。

过了几天,程濯放学后接到电话。

电话里的舒晚镜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期期艾艾,低泣着问:“小濯,妈妈真的有那么讨人厌吗?”

他到底还有多少耐心?

又是多少次重蹈覆辙,他爷爷发火再也不许他回去了?

任何一个人,从这世上突然消失,都足够震惊周围的人,何况舒晚镜的死毫无预兆。

在叔伯的老婆们猜测她可能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满身是刺的抗争。

扇赵姝耳光,下程靖远的脸,再招人嫌、再不顾体面的事她也做得出来,程家把新闻压得死死的。

好不容易风平浪静,连叔伯的老婆们都开始假意欣慰,恐怕这位艺术家真学会怎么当程太太了。

她不当了。

遗书里能看出那一刻的舒晚镜有多清醒。

她说:

“也许花点时间,我就会走出这段失败的婚姻,会原谅所有谎言,毕竟人生那么长,可人生真的太长太长了,十年二十年,我怕有一天连我都会忘记这种痛苦,而给我痛苦的人都终将被原谅,我不想原谅。”

消息通知到舒家那边是深夜,舒晚镜的哥哥惊滞片刻,带着睡意的声音低低烦躁,“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由程舒两家主导的环能地产即将上市,多少人盯着看着,这种时候半点风吹草动都会有不可预料的巨大变动,何况是上市公司的老总忽然丧妻,死因还是自杀。

多体面的豪门世家,绝对的利益面前,连丧期都要瞒,都要改。

无比惊愕的少年,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他沉默到像病了一样,能做的大概只有在葬礼上把一束带刺的白玫瑰,闷不啃声地抡在沉痛悼念亡妹的男人脸上。

咬着牙,声音似檐下冷雨往外泄。

“你最好少说话!”

他的失控迅速被解读为丧母过激,相安无事地传递出去,掀不出一点点波澜。

过了会,宾客稍清。

程靖远叫人把一身黑衣的少年喊出去,在程靖远眼里,他的儿子骨子里流着程家的血,早熟聪慧,最懂体面世故。

他不掩失望地说:“你对你妈可真冷漠,那是你舅舅!你妈刚去世你就这样不给他面子,你叫你外公那边怎么想?”

那是舅舅么?

程濯只是冰冷地笑了下。

舒晚镜离世两年后,程濯高中有回参加十四中组织的户外秋游,受了伤,不知道家里哪个女人起的头,说舒晚镜住过的地方不吉利,程濯不能老回去,无缘无故受伤,多少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病愈后,那栋别墅就被封了起来。

连程濯也不能进。

他开始学着抽烟,混在一群青春期叛逆男生里,大家吞云吐雾,撩妹泡妞,笑着问候彼此祖宗。

他身处其中,不知道哪一次发呆被燃尽的烟头烫到了手指,无声地捻灭,抬头看好朋友放肆狂笑。

他漠然看着周遭飞速变幻近乎扭曲的世界。

怎么就是上不了瘾呢?

刚去美国那会儿,他干了不少自甘堕落的事,游走在异国的灰色地带,只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清醒完整,他已经病了这么久了,身体里应该腐烂一部分才对。

美国中西部春夏多发龙卷风,六月份,他自驾去堪萨斯州参加朋友生日,雷雨云累计后的龙卷风遮天蔽日,如世界末日一般的场景在他的挡风玻璃里像灾难片一样真实上演。

他拿出手机,信号已经弱到快消失。

车里放黑人摇滚的电台自动切至气象频道,女主播紧急地通知堪萨斯州正面临的危险情况。

他关了电台,看着前方,把油门踩到最大。

两天后,他掀开啤酒拉环,瞥了眼客厅巨幅电视里的重播新闻。

那场龙卷风导致15人死亡。

落地窗外在下雨,疯狂失序,高大的阔叶绿植被打得摇摇摆摆,一次次撞在玻璃上。

碳酸雪泡争先恐后从铝质罐口里往外涌,任由冰气沁进掌纹骨骼里。

忽而,他想起自己离开苏城,好像也是六月,南方六月也多雨,苏城多温和,他印象里都很少打雷。

高中无数次被雨困在屋檐下。

明明打个电话,司机就会送伞来接,可他就喜欢像被困住似的,在雨帘里走神浪费时间。

徐格从他身后搭住他的肩,示意他往旁边的书屋里看。

“这些女生好笨,她们不应该挤在一块陪你躲雨,应该把藏在书包里的那把伞英勇地拿出来,然后说要不要撑伞一起走?唉,笨呐。”

徐格笑嘻嘻地挤眉弄眼。

雨声淅沥,书屋清脆的风铃响起,敲撞出潮湿的叮咚声,一个瘦白的女生背着书包刚走出来,就被同学惊喜地喊住。

“孟听枝!你有伞啊?你送我一截路吧,好吗?”

女生握着手里的伞,犹豫了一会儿,温声说好啊。

两个小姑娘并头挤在不堪风雨的折叠伞下,啪地一下踏进台阶下的小小水洼。

程濯抬头,天色渐黑,雨也没停。

等他想从这种颓废放纵的留学生活里走出来的时候,不仅有了烟瘾,还有几分嗜酒,站在阳光底下,倦睫轻抬,不知道腐烂了的是哪一块。

直到天际微亮,程濯再也没睡去,脑子放空,杂乱的思绪无数。

洗漱完,他边下楼,边打电话。

“把我在苏城靠近艺术区的房产都整理出来,你这两天去看看车,往好的看,有现货最好,价格无所谓,挑一辆适合女孩子开的。”

邓锐在那头应着。

走到门口,程濯看见朦朦天光。

浓雾似雨,忽的想起什么人,那张轮廓柔凛的脸,几分缄默,几分清艳。

邓锐正想问车是买给谁的,他好去挑车型和配色,只听见程濯倏忽放轻的声音。

“只要白色。”

邓锐再一想,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艺术公社开展前,程濯见了程靖远。

在舒晚镜的墓前。

遵从她的遗书,墓碑上干干净净,没有她自认为面目可憎的照片,也不是谁的妻子。

只是她自己。

父子各自撑伞,各自捧一束热烈恣意的剑兰,沉默不语地站立,都是孤高不可摧折的疏冷模样。

雨水在大理石台上噼里啪啦溅着响。

“你做事,向来令人生厌而不自知。”

程靖远后到,一年都见不了几面的父子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他穿严整的西装三件套,像个品味极好的绅士,先将花放下,直起身说:“等你到了我的位置上来,你会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程濯冷笑:“我一直好奇,这几年你怎么好意思抱着她喜欢的花来看她,原来是这四个字让你问心无愧。”

“我后悔了。”程濯轻轻地说。

程靖远唇角抿着克制的弧,面具戴久了就会刻在脸上,仿佛凡俗的情绪,都不会再影响到他。

“我后悔高三那年一气之下弄没了赵姝的孩子,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或许你会娶她,或许这个时候,你就不会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们一家人,夫妻和睦,子承父业。”

程濯笑容讽刺冰冷:“多好。”

程靖远深沉的眸色转去看他,厚重声音里不乏警告,“程濯!”

他凝看着墓碑,忽然冒起的火气像是要将那张面具崩碎,“这是你妈墓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濯目光无所谓地迎上去,那股子毫不在意的冷淡将程靖远的愠怒衬得有几分莫名。

“别说是她的墓前,就算她现在活着站在这里,听到这些话又怎样?她早就不在意了,你如今愧疚在意,不觉得多此一举?”

说完,程濯弯下腰,把手里的花放在潮湿的台子上,没任何情绪地转身,撑一把黑伞,消失在雨雾朦胧的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