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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帝阙春

不知是从何时起,回昭文殿或者回住处时,他会不自觉的绕行,哪怕有时天晚,伽罗已经歇了,过来瞧一眼总是好的。只是彼时心中松快,到了南熏殿外,仿佛能消去满身疲惫。

此时站着,多少勾起当时烦闷。

谢珩站了片刻,终究没叫战青去扣门,抬步继续向前。

夜风里,战青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谢珩的情绪。

他今日陪着乐安公主来这里,虽见两人低头耳语,毕竟没听清说什么,只是伽罗前后神情稍有变化,他看得出来。这些天谢珩烦闷,连带着东宫上下心惊胆战,暗里揣测他的心思,其中就属战青摸得最准。

默然跟着走了两步,战青终于没忍住,趁着前后无人,低声道:“殿下。”

谢珩片刻后才有了反应,头也不回,“何事?”

“那天昭文殿里的事情,殿下何不说清楚?”他是谢珩最看重的亲信,所担负的也不止是守卫谢珩之责,鼓了鼓气,续道:“那日高老夫人的事情,不止杜鸿嘉误会,傅姑娘……可能也只是误会。殿下只需说明白了,她会相信的。”

“我说了她会信?”谢珩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这件事,他没半分把握。

“殿下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帮傅姑娘脱困,属下看得出来。”战青看到谢珩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又道:“属下能看出来,是因为自幼跟殿下相识,知道殿下的为人。但傅姑娘毕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说,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后的深意。”

谢珩脚步稍缓,有些诧异于战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习惯跟人说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时也是。后来母妃过世,父皇变得消沉阴冷,更不会听他说隐秘心事。段侧妃隔着一层,英娥虽能偶尔给他解闷,却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闷在心里,便成了习惯。

换做平常,即便战青进言,他也只会闷头考虑,不会透露想法。

可这些天为南熏殿的事头疼极了。他理得清朝堂众臣的权谋利害,却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乱——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憋着一口气跟自己较劲,简直是疯了!

谢珩沉默了半天,道:“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来!”

战青默默叹了口气。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该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费力不讨好。

但他着实看不下去了。

谢珩对付朝臣的时候老谋深算,对着小姑娘,反倒糊涂得令人吃惊。

“殿下既然不责怪属下多嘴,属下还有几句,殿下不妨一并听听。”战青见谢珩没阻止,便道:“傅姑娘如今的处境,殿下比属下清楚。傅家获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没了势力,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背后没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亲还在北凉,如今寄居东宫,虽有殿下照拂,但皇上和旁人对昔日的芥蒂依旧很深。她孤立无援,难道不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所以就怀疑我?”

“傅姑娘在东宫能依仗的……”战青很自觉的没提杜鸿嘉,“只有殿下。从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备,再到渐渐信重,她已经觉得,殿下不会再伤害她。”

“我本来就不会!”

“可高老夫人终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谈的时候,昏迷在地,脸色惨白。信任一个人很难,怀疑却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处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殿下——”战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结论,“不能怪傅姑娘多心。”

对于战青的分析,谢珩听得平心静气。

他甚至觉得,战青说得很有道理!

心中残存的块垒被战青浇灭,那一团乱麻忽然就理顺了许多。

谢珩后知后觉的明白,当时伽罗问的那句话,未必是质问,也许还有——求证。

这个战青,果然心细如发,难怪英娥从前总是夸他贴心。

谢珩回头瞧了眼战青。

这样会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亏待吧。

很好!

谢珩思绪渐渐开朗,经过昭文殿门前,却见白日留守的侍卫匆匆走上来,“启禀殿下,今日韩大人,岳大人都曾来求见,还有南熏殿也派人过来问殿下是否回宫。”

韩荀和岳华的事谢珩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时派人来的?”

“后晌来过,傍晚和晚饭时又来了。”侍卫躬身回答。

谢珩心里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过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时告诉侍卫来回禀他。今日没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么傅伽罗找他……

谢珩胸腔似涌起些许激动,没说半个字,猛然抬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来时的缓慢思索,这回可说是步履如飞,没半点迟疑。

谢珩已然忘了远远跟着的战青,伸手扣向门上铜狮,发觉门扇虚掩,当即用力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罗。

月光洒满庭院,廊下灯笼熠熠生辉。

少女穿的是月影纱裙,上头锦衣清丽,因秋日夜凉,身上披着银红洒金的披风。她生得肤白貌美,衬着红色极为好看。满头青丝堆叠挽起,旁边簪着赤金步摇,上头缀了两颗红宝石,底下红珍珠穿作流苏,在耳畔摇曳。

披风裹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一袭银红悦目,间错的金色添了贵气。

月色和灯笼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罗抬头瞧过来,容色娇艳,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颜衬托在披风之上,愈发显得白腻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动,她眼中的诧异错愕一闪而过,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谢珩抬步入内,目光牢牢落在伽罗脸上。

她竟然忘了行礼,只仰头瞧着,看那道魁伟的身影突然出现,挺拔端贵,疲惫又焦灼。

谢珩走近了,才发现她眸中蒙了雾气,眼角微有水光。

两人都记得上回在这庭院中相见时的情形,也发现这回各自神态与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已交汇数个来回。

这种带着歉然的沉默让伽罗心里愈发难受,尤其谢珩风尘仆仆的过来,衣衫都未换。

他的担心和歉然这回全都摆在了脸上,忙得马不停蹄时还为她分心,深夜带着满身疲惫赶来,愈发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伽罗开口说了声“殿下”,喉头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绪,开口想要道歉,谢珩的手却忽然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柔软滑腻的触感,却有些冰凉。显然她已经在夜风里徘徊了很久,连眼角的湿润都变得冰冷。谢珩身上的冷厉气息在此时全然不见,他拿指腹擦掉泪痕,手掌不自觉的捂住她微凉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这温柔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

伽罗未答,泪水却忽然掉落出来,温热地自脸颊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