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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多得(1 / 4)

作品:《人性的因素

thetreasure[1]

理查德·哈伦杰是个幸福的人。《传道书》[2]以降,不管那些悲观主义者怎么说,在这个不幸的世界里,幸福的人其实并不少;但理查德·哈伦杰知道自己幸福,这倒是稀罕的事情了。古人推崇的中庸之道已经落伍,很多人不再认为自我约束值得褒奖,也不觉得相信常识是种美德,如此一来,还信奉中庸的人必然时常要忍受一些客气的嘲弄。理查德·哈伦杰只会恭敬地耸耸肩,觉得有意思。让别人去危险地活着吧,让别人去像一种如金石般坚硬的火焰燃烧吧[3],让他们在纸牌的翻覆之间命运起伏,踩着通往荣耀或坟冢的钢索,或为了某种事业、激情或历险而出生入死。别人的壮举赢得声名,他不羡慕;别人的奋斗以灾难收场,他也不会浪费自己的同情。

但绝不要以此推断理查德·哈伦杰是个自私或冷漠的人。他都不是。他体贴周到,而且为人慷慨。朋友求助他总乐于应允,而且因为足够殷实,能尽情享受仗义疏财的乐趣。他自己本来就有些积蓄,再加上在内政部的职位也提供了可靠的俸给。工作本身也非常适合他:稳定,责任重大,同时轻松愉快。每天下班之后他都去俱乐部打两个小时桥牌,周六、周日都要上高尔夫球场。放假的时候他就出国,看教堂、画廊、博物馆。戏剧、歌剧的首演他时常光临,也时常在餐厅用餐。朋友们都喜欢他,因为他很会聊天;读书多,知道很多事情,言谈也风趣。此外,哈伦杰的仪表也讨人喜欢,说不上格外俊朗,但身材高挑,姿态挺拔,有一张消瘦的、聪明的面孔。头发是渐渐稀疏了,因为快要五十岁,但棕色的眼睛里还有笑意,牙齿也全都是自己的。他天生有一副好体魄,自己也注意保养。理查德·哈伦杰是个幸福的人,这实在是世上最顺理成章的事情,若是他的性情里能添上一丝半毫的自得之意,恐怕他自己也会说,幸福是他应得的。

他的好运甚至帮他驶过了婚姻那些危机四伏的汹涌海峡,安然无恙,而多少睿智和正直的男人在那里翻了船。他和妻子二十出头的时候因为彼此相爱而成婚,享受多年几乎无可挑剔的美满生活之后,两人渐渐疏远。他们都没有再婚的打算,所以也不曾考虑过要离婚(而理查德·哈伦杰在政府里就职也的确让离婚显得不太理想),但为了方便起见,家庭律师帮他们达成了某种分居的约定,两人可以自由自在,不受对方打扰。告别时夫妻双方彼此表达了尊重和祝福。

理查德·哈伦杰把他在圣约翰伍德的房子卖了,又在走路能到白厅[4]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公寓。起居室摆满了他的书,餐厅的尺寸和他那些齐彭代尔家具非常合适,卧室正适合他一个人睡,而穿过厨房还有两个女仆的房间。他把在圣约翰伍德跟了自己很多年的厨师带来了,但因为不再需要那么多用人,就把其余的都辞退了,然后在职业介绍所申请了一位负责客厅和卧室的侍女。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所以给介绍所的负责人解释得很清楚,他希望女仆的岁数不要太小,一来是小姑娘责任心弱一些,二来是虽然他年纪也不小了,而且向来行事正派,但还是会有人说闲话,即使别人不说,门房和小店的老板肯定忍不住,所以为了他自己的声誉,也是为了那个年轻人着想,他觉得应聘之人最起码应该到了可以谨慎行事的年龄。另外,他也希望找一个擅长清洗银器的仆人。哈伦杰一直喜欢老的银器,要是你的叉子和调羹曾被安妮女王时期的贵妇使用过,那希望仆人能细心而恭敬地对待它们总不算过分吧?他生性好客,每礼拜会至少举办一次小型宴会,客人在四到八个人之间。他相信自己的厨师做出来的菜一定会让用餐之人喜欢,也希望将来的客厅女仆侍餐时可以做到干净利落。此外,这个人还要特别擅长贴身男仆的那些工作。他平时的穿着不但考究,也要符合他的年龄和身份,所以希望衣服能被妥善照看。他要找的客厅女仆必须要会熨烫裤子和领带,擦鞋的手艺也要上乘。他的脚偏小,所以在那众多剪裁精致的鞋子上费了很多工夫,强调一离脚就必须用楦子撑起。最后,公寓必须保持整洁。候选者必须有无可指摘的品行,持重、诚实、可靠,仪表端庄,这些自是不言而喻。而他作为回报也将提供高额的工资、合理的自由以及充分的假期。负责人听的时候眼睛都不眨,说她很确定可以推荐一个称心如意的仆人,随后派去了一连串的候选者,证明雇主的要求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每个送来的人他都亲自见过了。有些明显笨拙,有的看似轻浮,有些太老,有些太小,有些毫无气度,而他认为这最后一点也是不可或缺的。看下来连一个能试用的都没有。他是个温厚多礼之人,拒绝应聘者时也总是带着微笑,说几句让人宽慰的话表示遗憾。他没有失去耐心,准备好了在找到合适的女仆之前,不断地面试下去。

生活在这一点上很有意思,就是如果你只肯接受第一流的东西,很多时候你就能得到第一流的——要是你完全拒绝妥协,不屑于得过且过,那么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往往能得到自己中意的结果。这就像命运女神在说,这家伙实在愚不可及,居然要追求完美,然后只是出于她女人的任性,就把“完美”扔进他的怀里。有一天公寓楼的门房毫无征兆地跟理查德·哈伦杰说:

“先生,我听到您在找一位负责客厅和卧房的女仆。我认识一个正在找类似工作的人,可能合适。”

“是你本人推荐吗?”

理查德·哈伦杰有一条想法很有道理,那就是仆人推荐仆人,比雇主的话更可信。

“我可以为她的人品担保。之前她几份工作都很体面的。”

“我大概七点回来更衣。如果方便的话我到时和她见一面。”

“太好了,先生。我一定告诉她。”

他到家还没过五分钟,厨师听到铃声应了门之后,进来告诉他那个门房提过的应聘者到了。

“请她进来。”他说。

他把灯开得更亮了一些,以便看清楚容貌,起身背靠壁炉站在那里等着。一位女士进来了,恭恭敬敬站在刚进门的地方。

“晚上好,”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普里查德,先生。”

“你今年几岁?”

“三十五,先生。”

“好的,这岁数还可以。”

他抽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有些高,几乎和他一般高了,不过应该是穿了高跟鞋。黑色的长裙很符合她的身份。仪态也不错。脸上五官端正,气色很好。

“你愿意把帽子拿下来吗?”他问。

帽子拿下来,他看到头发是淡棕色的,梳理得干净大方。她看上去强壮、健康,既不胖,也不瘦,要是配上一件像样的制服,应该会是相当体面的。她还没有漂亮到不方便,但长得算是标致,要是换个出身,恐怕大家都会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子。接着他问了几个问题,回答都让他满意。她离开上一份工作的理由很充分。她是在一个男管家的手下接受训练的,似乎对自己的职责非常熟悉。在她上一个工作的地方有三个客厅侍女,她是领头的,但她并不介意一个人打理整个公寓。她也曾替一位先生做过贴身男仆的工作,那时还被派到一个裁缝那里学习过如何熨烫衣物。她有点害羞,但既不怯懦,也不窘迫。理查德提问的时候,还是一贯的和蔼、从容;对方也答得谦恭、沉着。理查德对她的印象很不错。他还问对方是否带了什么推荐信,看过之后也极为满意。

“坦率地说,我很有意想把你留下来。但是我讨厌动荡不定,这个厨师跟了我十二年:如果我觉得你合适,你也觉得这份工作可以,那么我希望你能一直干下去。我是说,我不希望三四个月之后你来告诉我要辞职去结婚。”

“这倒不用太担心,先生。我丈夫去世了。像我现在的状况,嫁人是没有多大指望了吧,先生。和我结婚之后,我丈夫就没有干过一点活,我得养着他。现在我只想有个能让我安心的家。”

“我很愿意同意你的说法,”他微笑道,“结婚是好事,但隔三差五地结就不好了。”

她很得体地没有接话,只等着他宣布他的决定。他琢磨着,如果她真的那么能干,一定也很清楚有很多工作机会供她挑选。他说了自己愿意提供的薪资,她似乎很满意。他又介绍了一下家中一些基本的讯息,但对方的意思似乎是这些她之前都知晓了。理查德有种感觉,就是普里查德应聘之前打听了他的情况,这一点倒也没有让他不安,更多是觉得有趣:它体现了这位女士的审慎和理智。

“要是雇佣你的话,什么时候能来呢?目前我什么人都没有。厨师靠着一个勤杂工帮忙,已经很尽力在维持了,我想尽快安顿下来。”

“这么跟您说吧,先生,我本来是要给自己放一个礼拜假的,但如果是一位绅士有求于我,那我也不介意放弃假期。要是方便的话,我明天就可以来上班。”

理查德·哈伦杰露出他迷人的微笑。

“这个假期恐怕你期待已久,我不会要你放弃的。我再凑合一个礼拜完全没有问题。去度假吧,结束了就过来。”

“非常感谢您,先生。今天算起,我第八天来上班,您看如何?”

“非常好。”

她离开之后,理查德·哈伦杰觉得自己这一天的辛劳收获不小;似乎找到了一个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人选。他摇铃找来了厨师之后,告诉她女仆终于找好了。

“我觉得她会让您满意的,先生,”厨师说,“她下午进来的时候跟我聊了一会儿。我一下就看出来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她也不是那种心思太活络的人。”

“我们只能拭目以待了,洁迪太太。希望你没有把我描述得太糟。”

“不瞒您说,先生,我也说了您要求很高。我说了您是一个所有事情都希望有板有眼的绅士。”

“这点我是承认的。”

“她说这点她不介意。她说她欣赏那些辨得出好坏的绅士。她说做事情有板有眼也都要人看得懂才好。我觉得你到时候会发现,她把事情做好时有种自豪感。”

“这也正是我所期待的。我觉得我们继续找下去也不会找到更好的了。”

“呃,先生,当然,是可以这样说。而且要验证布丁终究还是靠吃。但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她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