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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天行者

叶碧秋冒出一句:“我只是不想上初中。”

叶碧秋走远了,余校长才发现,几个月前学校举行毕业典礼,代表毕业生上台发言的叶碧秋,还是干巴巴的女孩子,转眼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灵秀可人的姑娘。

余校长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去找孙四海。他要孙四海同王小兰说说,让她去问问叶碧秋的小姨,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叶碧秋不想上初中了。孙四海要余校长写张纸条,派学生送去即可。余校长想想也是,就提笔写了几行字,还简单地说了叶碧秋的事。余校长将纸条交给余壮远,让他马上送给王小兰。等余壮远走了,余校长对孙四海说,他其实是替王小兰写请假条。

没多久,王小兰就来了。她心领神会地先去孙四海那里。余校长有些惆怅,总觉得这对有情人如此争分夺秒,将来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孙四海关门的时间不长,预备铃一响,门便开了。

上第二节课时,穿着红花棉袄的王小兰再次出现在雪地里,虽然算不上风情万种,刚刚受过爱情滋润的身子也够迷人。王小兰就是这样,在学校之外的任何地方碰见,都会觉得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疲惫不堪。唯独与孙四海一起时,才能看出她原来是块美人坯子。三年前,民办教师工资调整到由教育站和村里各发三十五元时,孙四海专门去县城给她买回这件红花棉袄。三个冬春下来,不仅没有感觉到破旧,反而越穿越合身。卷着雪花的风从背后吹来,那腰肢微微一动,像是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被自己心中所爱的男人轻轻搂住了。余校长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的明爱芬,也是这样一笑生百媚。

触景生情的余校长,竟然脱口说了一句:“你今天好美呀!”

王小兰脸红了。她低着头对孙四海说:“你和余校长说吧,我先走了。”

王小兰依依不舍的样子,让余校长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冲散他们的欢聚。好在孙四海习惯了这样的分别,只是这种时候,不能吹笛子送她,只能用目光看着她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王小兰留下话,叶碧秋不肯上学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那天上午,班上有位女生在课堂上拿着课本发呆,被数学老师教训了一顿。本来骂得再凶也不关叶碧秋的事,可是数学老师不知道他正在形容的那个界岭女苕就是叶碧秋的母亲。他还用极为难看的表情,极为难听的语调,挖苦那位女生,是不是梦见自己有幸成了连睡觉都要拿着小学一年级课本的界岭女苕的女儿。

余校长刚听到第二个原因时,忍不住笑了一声。

孙四海说,王小兰装做顺路去看看叶碧秋的小姨病好了没有。她俩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同学,生活经历也大不一样,一个婚后受宠,一个婚后受罪,可就是谈得来。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王小兰等了半天才找到机会,问叶碧秋为何不去初中上课。听叶碧秋的小姨说,是因为没有钱买月经纸,王小兰差点也笑了。但是,叶碧秋的小姨说的那些经过一点也不好笑。

叶碧秋能够继续读初中,是小姨替她做主的。下山时,小姨专门给她讲了女孩子发育后必须注意的一些事情。小姨从小就心疼她,知道她家里困难,还额外给了五元钱,要她专门留到初潮来了后,买些女人用的东西。除了学费,叶碧秋的父亲另外只给了她两元钱。连同小姨给的,一共七元零花钱,开学不久就因要买天天要用的学习用品花光了。

初潮突然来临时,叶碧秋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将旧报纸剪成一叠,用一只废塑料袋托底,再用布条绑在下身。这样子坐着不动都要出问题,那天上体育课,叶碧秋刚跑几步就在男同学面前出丑了。

回宿舍换衣服时,那位挨数学老师骂的女生,发现自己备用的卫生巾少了一只,便怀疑是叶碧秋拿去用了。同宿舍的女生们,为了撇清自己,也都认为是叶碧秋拿的。叶碧秋越是不承认,女生越是逼得紧,还说妈妈教过她,女人之间借一包卫生巾急用,就像男人相互递支香烟抽一样,说是借,根本用不着还,只要承认了就行。叶碧秋被逼急了,咬着牙,将绑在下身的那些东西扔到女生面前。同宿舍的女生们见她用的非但不是卫生巾,连卫生纸都不是,一个个笑弯了腰。

叶碧秋的小姨对王小兰说了之后,王小兰不笑了。

王小兰对孙四海说了之后,孙四海不笑了。

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了之后,余校长也不笑了。

他们都明白,对于叶碧秋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界岭是个小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家都将外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成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余校长他们,虽然将好不容易到手的转正名额让给了张英才,内心深处至今仍把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作为一生的理想。

小姨劝不动叶碧秋,只好顺着叶碧秋的意思宽慰地想,要是能将初中读完,日后一般的生活都能应对了。实在不行的话,叶碧秋小学的书读得扎实,大概也不会差很多吧。叶碧秋决定先给小姨带两年孩子,再去外面打工。当然,她还是要读书的,只是不想再去那种无聊的教室里读书。

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议论时,邓有米觉得这太可惜了,按叶碧秋在小学读书的情况,她同李子和余志一起,可以成为实现界岭高考零的突破的三保险。叶碧秋不读书,就只有双保险了。邓有米还觉得,叶碧秋的小姨本来就想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带孩子,所以才没有尽力开导她。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读书时成绩越好的学生,往往心理素质越脆弱,逼着她去学校,搞不好会出心理毛病,到头来不仅上大学没指望,连当个普遍人的机会都没了。至于叶碧秋的小姨想留外甥女在身边带孩子,更是没有理由的推测。老村长的小女儿,最懂老村长的愿望,如果叶碧秋真能考上大学,她小姨真有可能将老村长从地下挖起来,当面向他报告巨大的喜讯。

从落雪到化雪的这段时间,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说话时,只要提起叶碧秋,大家就免不了叹气。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山上的路终于通了。

邮递员送来的几封信,还是当初张英才发在省报上那篇文章的余音,与余校长心里惦记的骆雨无关。

邮递员刚走,乡卫生所定期派往各村巡诊的医生就到了。听巡诊的医生说,在乡卫生所住着不走的只有一个计划生育手术后遗症病人,其他病人早就出院了。余校长觉得太奇怪了,心里不踏实,就决定下山去看看。

化雪时的山路是最难走的。余校长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赶到乡里。他怕人家说自己是蹭饭吃,路过教育站,也没有进门,先去卫生所。

情况果然如巡诊医生所说,一间病房住着一个气色不错的女人,另一间病房是骆雨住过的,里面空无一人。那女人闲来无事,主动上来搭腔。据她说,骆雨在这间屋子里只住了三天,就被他父母接走了。

骆雨的父母在路途上就吵过架,进门后,见骆雨情况还好,又吵了起来。骆雨的母亲说儿子是她生的,只有她知道心疼,这一回绝不听任何人的话,一定要带他回省城。接着又痛骂骆雨的爸爸是骗子,结婚之前一直瞒着骆雨的爷爷年纪不大就患哮喘病死去的事,直到骆雨得病,她反复追问,才知道骆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骆雨的父亲讨厌这话,反过来说骆雨的母亲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基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其余三百六十天,天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骆雨的母亲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患的都是妇科病,不会遗传给儿子。骆雨的立场与父亲一致,又不好让母亲伤心,父子俩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商量,暂时先回省城,等开年后天气暖和了,再来继续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