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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刀(2 / 3)

作品:《进步.

这一系列动作,黑三做得从容麻利,干净利落。可末了,他仍不忘回头,用目光去水面巡视一番。但见那客商正在水里一沉一浮,很不得要领地扑打着、挣扎着,被雄河水制得半死。

黑三想,他谋了人家的财,但总不能害人家的命,良心还是不要黑透。于是一头扎进水中,潜近客商,抓牢了双脚,倒拖至河岸上。客商吞了一肚子水,肚皮像锅底一样很凶地凸着,人已是奄奄一息。黑三就把他撩倒到圆滚滚的大石头上,倒卧着,自己爬上去,用脚在客商后背狠命一踩。客商肚里的水被这么一压,立即就像大水牛撒尿那样,哗啦啦从口鼻处倾泻出来。水吐得差不多了,人便渐渐地活过来。黑三就指着仍放在船上的货担,对客商说:“只拿了几个钱币,货物丝纹不动。”

客商鼓着眼睛,一副懵懂样,未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黑三又粗声恶气地吼道:“救你一条不值钱的小命,总该收点酬金。”

自然也有无须黑三救命,不甘愿出这“酬金”的。所以船刚刚着岸,黑三还来不及数数搜出货担里的钱币,那落水的客商早已爬到船上,捋着手把子,要与黑三拼命。黑三猛地转过身来,嗖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了鲤鱼刀。虽然夜色正浓,但那鲤鱼刀却晃着幽光,透着几分杀气。客商不免胆寒,一个频率极大的尿颤一打,就畏畏缩缩收住了挥动着的手臂。其实黑三并不是想要伤人。他便举起鲤鱼刀,往船舷上一刺。那厚厚的木枋于是就被捅了个对穿,刀尖已刺到船舷外边,船里头仅余个刀把。客商走南闯北,经历的自然也不少,哪里碰到过此等场面?身上不由得哆嗦起来,退至船尾,再不敢吱声。遂眼巴巴盯着黑三搜了货担里的钱币,再顺手拔出船舷上的鲤鱼刀,转身,下船,消失于茫茫的夜雾之中。

黑三就这么在落叶渡的水底,浸泡了好多年。

竟然没有过闪失。就连雄河一带的枭雄会、屠刀会、短铳党,各占山头,称霸一时,相互搞得乌烟瘴气,也没有谁去惊扰过黑三。黑三一直守候着这方小小的黄金口岸,倒也威风而又自在。

后来就闻七爷回到了半边街,是跟他那留学日本的儿子一同回来的。这小子给日本人当翻译,从东北沈阳一窜窜到了宝庆城。这时候雄河边上的枭雄会、屠刀会以及短铳党,不再相互残杀,自愿合一处,组织起雄河别纵队,专门割日本人的脑袋、割日本人屁股后面的汉奸的脑袋。前不久还在宝庆城里,割了几个日本人的小脑袋,挂在城门上,滴溜溜往城门下的青石板上垂滴墨黑的血。

日本人这下慌了,让七爷的儿子拿主意,因为他是这一带的人。这小子便设法将七爷找了来,要他组建清匪军,去剿雄河别纵队。七爷开始不从,觉得替日本人卖力,是件丢脸的事。可转念一想,儿子在日本军队里照应着,不正好是个扩展势力,以实现当年夙愿的极好时机?七爷终于答应下来,一边让儿子去日本人手里弄几杆枪,一边着手在半边街招兵买马。

据说还找过黑三几次,想让黑三纠集当排佬大时排帮上的人,加入清匪军。可这黑三虽然在落叶渡行劫多年,但心却没有全黑,知道给日本人当汉奸,比不得拿着鲤鱼刀搜客商货担里的钱币,是要被半边街人日十八代祖宗的。所以一直不浮头,不肯与七爷谋面。倒在心里暗暗佩服雄河别纵队那帮汉子,胆敢割小日本的脑袋,是些真正的血性中国人。

黑三这晚又一如既往地潜入落叶渡。渡口异常静穆,无风亦无浪,且无人撑船过渡。

忽然就闻见唢呐声,那般优优美美、响响亮亮,将整个雄河上的水皮都撩拨得有些颤动。这是贺郎歌的曲子,黑三一听就知道。虽然这曲子从岸上飘到水上,再悠悠颤入水底,到得黑三耳里时,多少有些迷蒙且走样。来雄河一带的人家,行收亲嫁女之事宜,就最喜欢奏这支曲子。这曲子音域宽广,繁复多变,不会吹奏这支曲子的吹鼓手,哪怕别的曲子奏得再好,也算不得真正的吹鼓手。

唢呐声渐渐近了。就愈发地显得激越悠扬、热烈奔放,宁静的雄河好似泼满了辉煌。黑三忍不住将头稍稍探出水面,这才望见唢呐的背后,还有两人抬着一个大柜子,上边似贴了红纸,像是赶时辰去送定亲聘礼的。黑三赶紧沉入船底,单候那财喜上船。

那船一会儿就到了水中央。下面的黑三这时一用劲,船便陡地一掀,三人落入水中。黑三迅速将船推到岸边,跳上船去。却见船上的柜子,竟然牢牢地锁着一把大锁。不就是些聘礼吗?也值得这铁将军把守?黑三不由得伸出手,提了提那套在柜子上的索子,沉沉的竟没法提起来。

此时水中的人就在呼喊救命,水被扑打得扑通扑通响。钥匙肯定在人身上,把人救上来,拿了钥匙再开柜子也不迟。黑三复又跳入水中,一下子拖上来两个。钥匙却并不在这两人身上。但另一个却不知去向。莫非这么快就喂了大鱼?黑三一双眼睛在幽黑的河面上睃着。忽然发现河里的船轻轻晃了一下。黑三心想,那死鬼一定就搁在船底。于是一个鹞鹰舒翅,扑入水中。

那家伙果然秤砣一般,在船底的深水里浸着。黑暗中,黑三那被冷水浸泡得十分明亮的双眼,还清楚地望见那支唢呐,仍然插在那死鬼的嘴上,且一双手很规则地把唢呐握着,手指似按着音孔,一副神气活现的吹奏的姿势。黑三当然没工夫欣赏,拽着那家伙的双手就往回拖。上得岸来,那家伙的滑稽样仍然未改。黑三就好笑,这死鬼小命可以不要,但这唢呐就不可不吹。黑三正觉得有趣,就瞧见那唢呐下面,还撩着一样东西,正是一枚钥匙。黑三毫不犹豫,伸了手,就去扯那钥匙。

这一扯不打紧,竟将那死鬼也扯起来,他坐佛般盘踞于地。几乎是同时,那唢呐陡地喷出一段响亮,把沉沉的夜色喷得一晃一晃的。就是贺郎歌的一段主旋律,最高亢,也最悠扬。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黑三的手早已松开,忙后退至船上。心下虚脱,嘴上却还要凶悍。且一边从身上搜出那把锃亮的鲤鱼刀,往船舷上捅去,以示刚强。那人却仍然端坐在沙地上,这时已停止吹奏,慢慢将那唢呐从嘴巴上取下来。这回黑三更诧异了,嘴巴张开着,眼睛鼓得溜圆,半天了还定格着。这下子,黑三完全看清了,一屁股跌在船上,一半是惊,一半是惧。

那是一个狭长的脑袋。

就是十多年前,那个自洪水码头上的水面消失了的狭长脑袋。

狭长脑袋一声不吱,站起身,向船上走过来,用唢呐上撩着的钥匙去开柜子。柜盖一掀开,黑三又吓一跳。这哪是什么聘礼,分明是一柜子的长枪和短枪,油黑发亮,寒气逼人。狭长脑袋无声地阴阴一笑,复盖上柜盖,锁住,一仄身,拔出黑三戳在船舷上的鲤鱼刀,先放手上掂了掂,一抬臂,嚓一声往船底捅去,再捏紧刀把,用力一旋,那船底就刮出一个茶杯大小的洞。便见那幽白幽白的水,一股一股自洞口朝上直冒。而船就渐渐往水底沉将下去,连同那个装着长枪短枪的柜子。

翌日,是七爷的清匪军正式挂牌成立的日子,七爷请来了宝庆城里的日本头目,和半边街的大小乡绅,要在墨香园设晏庆贺。连黑三也浮了头,去给七爷杀猪。七爷还向黑三露了层意思,如果黑三日后愿意招拢他的排帮人马,加入七爷的清匪军,那七爷会拿副司令的交椅给他黑三坐。半边街的人也说,黑三就是奔着这层意思去给七爷杀猪的。

黑三来给七爷杀猪,拿的就是那把鲤鱼刀。未进墨香园,就闻见唢呐声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急一声缓的,响得非常热闹。唢呐匠就坐在正厅侧面,把个狭长的腮帮,鼓得胀鼓鼓的,吹奏得极专注。黑三进墨香园后,他就换了一支曲子,奏起贺郎歌来。一支曲子从头至尾,他的腮帮子没瘪一下,那声音找不出丁点断裂,仿佛一口气吹成的。曲子抑扬顿挫,高潮处,整个半边街都震动了,好似千军万马一齐奔跑着、嘶鸣着,悲壮而激烈。这千军万马当然都是从唢呐匠那圆圆的喇叭里奔驰出来的。七爷于是非常满意,觉得这大大壮了他的声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