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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偶开天眼觑红尘(2 / 2)

作品:《贵极人臣

这下两条牵制西方的道路,都已初见雏形。众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却涌现自豪。看看,这么难对付的事,他们还不是也一样想出了办法!

月池道:“有道是:‘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当下看来,同心也没有这么难,不是吗?”

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是一噎。有人想要辩解,有人要想要申诉,想要通过言辞为自家争取更多的好处。月池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趣,时至今日,她既不需要退让,也不需要委婉。她只需要直白地告诉在帝国的中枢,她觉得这么做就行。

她正了正身子:“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三堂共治是一贯的传统,不会因谁折腾得厉害就被打破。”所以,别想着独吞、别想着独占,这是不可能的。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这是早已有预料的结果,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意外。

“其次,如今还远不到躺在功劳簿上数钱的时候。贪得无厌,只会给强敌留下可趁之机,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各退一步,反而能共享荣华。”

这是劝告,接下来,就是警告了。

“最后,对内对外的路线,都已初定。可路线要成真,离不开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协作。切记,顺天顺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违人违。大家已经辛苦了大半年,别闹得前功尽弃。”简而言之,谁再挑事,她完全不介意送谁一程。

她露出微笑:“好了,大家可以再商量该怎么分工了。”

这次会议,定下了后续发展的基调,那就是以和为贵,共克时艰。在大朝会和奏本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景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宦官老神常在,刘瑾非常清楚,他们不可能独占官营产业的管辖权,但只要他们直属于天子,行使内臣的监察之权,就能永远占大头。这是由宦官在大明政治体制中的特殊地位决定的。而李越是知道轻重的人,就算以前不知道轻重,现在也绝对知道轻重了。她不会损害天家的利益。所以,刘瑾一方面死死把住水转丝纺场的管辖权,另一方面加倍投入兵仗局的研发生产,老刘完全不介意给火器匠人一个宫殿侍衔的名号。他甚至力劝朱厚照在天津建立火器场,反正老式火器淘汰了就用不上了,干嘛不再修一修,完全可以卖到非洲去换金矿啊。

武将则是有些忐忑,有人担心李越会不会有所倾斜,对此更多人则报以嗤笑:“他要是有所倾斜,你估计连坐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从武举改革,到东官厅建设;从边军改革、京营改革,到《功臣袭底簿》的出台;从北伐大捷、抗倭大胜中的平民将官大规模升迁,到底层士卒待遇的改善,哪次没有他的身影。平民武将能有出头之日,虽说主要是天恩浩荡,但也离不开李越的襄助。最后大家统一意见:“要是连他的人品都信不过,就没人可信了。”“他只会对付两种人,要么是搅屎棍,要么大硕鼠。咱们不去找死不就好了。”武将打算,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赚钱。他们计划先从船政做起,因为打倭寇的缘故,军队掌握了最先进的造船技术。现在这么多商人都想出海,而饱受敌人侵扰的友邦肯定也需要自己的船。这样庞大的市场,可不能放过。沿海的卫所频繁与船工、商人接洽,许以军职厚利,谋划建立大船场。

而文官仍陷入名教之争。这几年,顾鼎臣、湛若水、穆孔晖等人在北方多次讲学,心学日益发展壮大,多次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可却仍无法纳入科举考试。这正是由于占据正统地位的理学,坚决反对的结果。可现在问题已经逼到眼前来了,要么就是接纳心学,改革官制,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将和宦官吃肉,他们喝汤。杨廷和叹道:“是该变变了,经世致用没什么不好。”他成长之时,其父杨春并未入仕。寒微的出身让杨廷和目睹了底层生民之艰与政治之弊,他自小就以匡扶世道为己任,穷究经世致用之学。也正是因此,他和他的长子杨慎都十分憎恶束书不观、内向求道的空疏学风。【1】而心学的实用性、草根性,正符合了这两父子的观念。有他们的牵头,心学官方化的步伐又推进一大步。而又一次到华的奥斯曼阿訇团更是起到了强效催化剂的作用。很多人都开始害怕,不能再拖了,再耽搁下去,就要再和谟罕蓦德斗起来了,说不定还要引起国家矛盾!

只是,读书人总得讲究颜面,也不能就这么直接下坡,好歹有个梯子吧。所以,有人指出,接受心学也可以,必须要改变心学中不当之处。因此,又爆发了三次大规模的论辩。每一次论辩,都围观者众多。心学的影响力,更是因此倍增。而吏部和礼部也多次探讨,怎样改革官制才能平衡新旧。他们初步打算,先把上林苑监的品级,集体提上一提,同时允许将技艺超群的匠人、农人纳入官衙吏员队伍。匠人由贱籍到吏员,已算是一步登天。

她只是参加了一次大集会,停滞不前的局面被推进一大步,几方乱斗的情况逐步归正,内忧外患都得到有效遏制。朱厚照看着递到他面前的奏本,都不由感慨万千。张永躬身道:“这就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这是您择能而使之的善果。要不是您果断召回李尚书,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朱厚照默了默:“是吗?”

张永心下奇怪,皇爷怎么看着兴致不高的样子?这位因刘瑾打压,沉寂多时的大太监近日也活络起来,他主管御马监,这火器出海该由他来主管才是。

朱厚照无暇理他们这些小心思,处理完政务后,便又例行召见御医,这已经成了他每日的固定环节。葛林已经老到说话都磕巴了,所以主要发言人变成了王太医和谈医妇。月池的作息和服药时间,非常之规律。她甚至也不怎么劳累。强召女工引起的乱象,已经被她快刀斩乱麻解决了。目前她最关注的事务,一是水利建设,一是粮食生产。这两项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几乎每天,她都能收到好消息。可她却仍在衰弱,日复一日地衰弱。

最好的药,最好的食材,最好的照顾也无法阻止这一进程。王济仁又想起了先帝爷最后的那一年,情况也是这样。人力如何与天命相抗?可皇上仍不甘心,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十分冷静地部署,可就是这样的冷静,反而更叫人害怕。

“又来一批西洋大夫,据说身有奇药,你们要细细甄别。朕会派给你们一批囚犯试药。”

“苗医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朕已遣人去寻,不日将至。”

“继续从民间采购医书珍藏……”

一连串命令,听得三个医生寒毛直竖。他们必须提醒他,他付出这样大的努力,抱有这么高的期待,要是人还是没了……谈瑾德鼓起勇气说了一句:“皇爷,请恕奴婢斗胆,心病还要心药医。”

短暂的寂静过后,朱厚照道:“当然。这个道理,朕再明白不过了。”

月池每天雷打不动地溜狗。大福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低下来喘气。后来,月池找人做了一辆小推车,就把它放在车里,慢慢地推着它。

秋天已至,泡子河的水明亮如镜,两岸的芦花洁白如雪。路上有老人在卖竹编的蚂蚱、青蛙、兔子……每次过来,月池都会给大福买上两个。年迈的狗狗舔了舔主人的手,笑着把玩具用爪子搂在怀里。突然有一天,这种静谧的氛围被打破了。

第一天,她走在路上,发现了路边多了一个摆摊的女人。她路过时,这个女人正忙着煮馄饨,她包得又快又好,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沉默地收着铜钱,却不好意思和人说话。有食客问了她好几句,她才答了一句:“爹没了,村里难呆,我们就想到城里来。”有人很惊诧:“你们孤儿寡母,就这么到京城来了?”有人马上反驳他:“你以为还是那几年呢。现在大家有田有粮,谁还会出来做劫匪。就算有那起子丧尽天良的,衙门也不是吃素的啊。任你有什么后台都没用,‘□□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第三天,那个小女孩走到她面前,想摸一摸狗狗,在一抬头时,认出她是李越,立马跪下对她感恩戴德,说他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她的长生牌位。

第七天,她听到了京里传唱的歌谣,是赞美她的。与此同时,放在她家门口的小礼物越来越的多了。圆妞说根本都吃不完。

第十一天,路边的乞丐越来越少了,她路过时,听他们正满怀雄心壮志地喊口号,如今日子这么好过,干嘛要饭,还不如去做点小生意,也娶个媳妇。

第十七天,路上摊贩卖的土豆、玉米和南瓜比过去大三倍,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地笑容,说今年大丰收。

第一十天,可能是她一直以来表现得太过漠然,所以从即日起,新上台的剧目更注重参与感。有女童来找她,希望能去读书的。有被遍体鳞伤的女人来找她,希望能和离的。甚至还有人想娶再蘸之妇,想找她帮忙的。

容貌丰美的妇人在她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一而终。我是跟过五个男人,可那也不是我愿意的,男人管不住自己,凭什么骂我失节!如今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我了,可那些人却为此攻讦他。还请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他们把路团团围住,磕头磕得砰砰直响。月池却不为所动,她的耳朵都隐隐有些发麻。她道:“滚开。”

这群演员显然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月池抬脚就要走,唯一的观众没了,这戏就演不下去了。几人下意识拦住她,人将她围成了一个圈。男人眼珠子一转,也开始哭诉,他甚至把自己的家族、姓名一一说了出来。可依然没用,他们甚至连大福都骗不了。小狗比人更加敏锐,更能明辨是非。

大福从车里站了起来,它扑下去咬住了男人的手臂,它又一次挡在它的主人身前,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男人吃痛,下意识挥手,大福被甩在地上。它发出了一声惨叫,可下一刻仍挣扎着想起来。

所有人都吓呆了。街道为之一寂,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月池抱起了她的狗,她发足狂奔。可这对她现在的身体来说,太煎熬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她摇摇欲坠时,一双干瘦的手搀住了她。

老刘稳稳地架住她,整个街上都回荡着他愤怒的嘶吼:“都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他身边跟着的人小声提醒他:“督主,可这是皇爷……”

老刘转头看向他,他眼中的锋芒如闪电:“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去找兽医来,再多说一句,不用皇爷出手,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到底是多年的东厂一把手,虎老余威在。街上的演员像潮水一样褪去,连他们的道具都丢下不管。

兽医很快就来了,大福摔断了腿,它的年纪实在太大了,骨头自然也比年轻时要脆上许多。大夫小心翼翼地帮它固定伤腿。可这只刚刚看起来十分凶悍的狗,现在在剧痛之下,却一声不吭。它只是静静地望着它的主人,一遍一遍舔她的手。

老刘在她身上看到了满脸的死气,甚至比他这个老人更加浓厚。这可是李越啊,新晋阁老,大权在握,誉满天下。他又想劝她,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道:“……他不会再这么做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些。骗骗你自己吧,人难得糊涂啊。”

很久之后,直到大福昏睡过去,月池才开口:“从前有一个人,名字叫楚门。他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可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世界是假的。你猜,他会怎么做?”

老刘语塞了,月池扯了扯嘴角:“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

这次回去之后,她就再也起不了身了。

刘瑾来到了镇国府,他总得给朱厚照一个交代。可朱厚照明显不需要他的交代。他正在焦虑地翻阅卷宗,满屋都是书卷陈腐的味道。一见他来,朱厚照眼前一亮:“老刘,快来看看,这个写得怎么样。”

刘瑾看到了一摞戏本,上面墨迹尚新。朱厚照两眼凹陷,这段时日他也瘦脱了相:“不该用假的,应该从头到尾都用真人真事,只是做一些适当的改造,这样就一定能行了,这样一定能行了!”

刘瑾怜悯地看向他:“可她不需要这些,她只想要她的狗好好的。”

朱厚照不赞同地看着他:“可大福太老了。朕已经准备了一百条和它相似的狗,让它们配种,再挑其中最像的来……朕已经派人去请活佛,到时候就说那是大福的转世……”

刘瑾看着他,只觉毛骨悚然。他看着他们慢慢长大,看着他们从相互依靠,到相互折磨。他伸出手,摸了摸朱厚照的头:“放她走吧。你留不住她了。”

朱厚照的神色近乎茫然。

很多人都来探病。人只有在快失去时,才懂得珍惜。李越让无数人落马,又让无数人出头。有人埋怨她强硬,更多人却感念她的睿智、仁慈和公正。有人对着她垂泪,有人拉着她手却无言相对。有人舍不得她本人,有人更担忧她走之后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政局,这样的成功,本来就是不可复刻的。当世间再无李越时,又能靠谁来指路呢?

诸多官员中,有一个想不到的客人。来人是瑞和郡主的孙女。郡主年迈,早已魂归黄泉,可她却给月池留下了一份礼物。

眼前这个的女孩道:“祖母留下遗愿,将藏春园赠予您。”

月池躺在床上:“多谢郡主的美意,在下是无福消受。”

女孩似有些难以启齿:“祖母说,您春风得意时,不敢相赠,怕您心生误会。就是要等到您真的打算隐退时,再送给您。不过,她说、她说……”

月池面上已经浮现笑容:“但说无妨。”

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她说,依李越的脾性,八成会累死在任上。这座庄园,好歹值些钱,要怎么处置,都随他的意。这不为子孙,只为情谊。”

月池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到将中午吃下药汤又悉数吐在巾帕上。女孩惊得手足无措,月池摆摆手:“没事。”

这是她收下的唯一一份礼物。第一天,她就带着大福去了藏春园。

她们躺在开满木槿花的庭院里,静静等候着那个时刻的来临。但在这里,也有人在不断阻止她。各式各样的捷报、喜报,各种口味的药汤、补汤,还有形形色色的骗子骗局。他在努力施舍给她意义,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躺在床上,身体不断地下坠,地的深处是无尽的死国。她耳边传来了他的啜泣声。他不断搓着她的手足,想用他的温度留住她。可纵使是权倾天下,也无法逆转生死。她无法改变历史的规律,他也无法改变自然的铁律。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卧在她身侧的小狗,不断舔着她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带它走,她想给它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你想回家吗,想再见见家人吗?”

她的嘴唇微动,她无法拒绝:“……想。”

来人温柔而坚定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找她们。”

皇后匆匆赶到李越所居的庄园,本就让人大跌眼镜了。可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在她和李越说了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钗环。凤钗、步摇、耳坠、项链、手镯,一一褪下。

沈琼莲已是双手发颤:“娘娘,你在做什么!”

婉仪已经当众脱下了凤袍,她的双目明亮如星:“做我一十多年前就该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开了你的手。现在不会了,我一直、一直陪着你。

沈琼莲泪如雨下,婉仪道:“对不起。求您,照顾好那些女孩子,帮我看顾我的父母。”

沈琼莲重重点头,她答应了:“只要我活着一天。”

当日,她们就离开了,两个人和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