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与活(2 / 5)
作品:《出生于1931年的英子》崔老爷子的规矩的的确确很多,崔家大院的女孩五岁必须学做针线活,还要缠足,英子的祖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用缠脚布象征性地包住小孙女们的小脚丫,由此崔家里的女孩几乎都是大脚丫;男孩五岁一定要进学堂念书、识字、练字。崔家里孙辈无论女孩男孩名字都带“英”字。英子是崔耀宗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崔耀宗的第二个女儿,单名一个英字。
随着国运一天天走下坡路,随着英子的一天天长大,崔家大院也开始没落!在英子五岁时崔老爷子病逝。
英子见过她祖父死的时候的样子。祖父病了大半年,英子虽然还不能明白生命终止的那个瞬间的伤心,可能,家里大人们都已经明白了,他们脸色总是阴着,家里佣人说话都压低声音,走路踮着脚尖,就连家里养的那一只老黑狗,也不敢在人的脚下走路,它蹲在墙角,把头趴在它的两只前爪上,只有英子走近它,它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叫一声,声音很小,小的可怜。
崔耀宗从掖县医院找来了穿西服的医生,这个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小白盒,他迈着轻轻的脚步跟着崔耀宗的背影迈进了崔老太爷的房间,大家看着这个文绉绉的医生似乎是看到了希望,希望这个正规大医院来的医生能把老太爷从死神那儿拽回来。英子趴在门口,她的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医生的动作,只见那个医生走近老太爷的床前,他弯下腰慢慢打开那个方方正正的白盒子,他从白盒子里抓出一副听诊器先挂在他的耳朵上,他又把听诊器的另一部分小心翼翼放在老太爷的前胸,他满脸严肃地检查着老太爷的身体,少顷,他咂咂嘴巴,他慢慢抬直身体,他抬起衣袖擦擦他额头冒出来的汗珠子,他又扶扶他鼻梁上的眼镜,他用哀伤的眼神扫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然后,他又慢慢垂下头轻轻摇摇他的下巴颏,他没说一句话。穿西服的医生没给大家一点点安慰,无望之中的一点安慰也没有,老太爷的病已经到了不可扭转乾坤的地步,在阴历七月初七的下午,崔老太爷苍白的脸上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他的双眼半合着,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他还有话要说,他抬起无力的眼神瞄瞄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他艰难地把脸转向崔耀宗,崔耀宗急忙趴下身子,压低声音,“爹,俺,俺会照顾好家里人,还有俺娘,您放心!”
崔老太爷嘴巴抽搐了几下,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也安宁了,从此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能烦扰他。崔家老太爷终于带着不放心离开了,离开了崔家大院,离开了这个纷争不断的国家。
老人生命终止的一瞬间如同飞落的残叶被锅灶的火焰吞噬。虽然,崔家老太爷过世是一个燃热的夏天,院子里的石榴树枝繁叶茂,就在那瞬间,石榴树叶“唰唰”落下。崔家大院的石榴树已经有百年历史,伴着老太爷一生,它是用落叶来哭涕儿时的玩伴吧!躲在角落的那条老黑狗情绪烦躁,嘴吐白沫,突然,它站起身晃悠悠窜出了院门。英子也急忙追出了院子,她看到那只老黑狗的身子晃了两晃擦着院墙根倒下去,英子把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门洞子里的门框上,她默默地端详着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的老狗,她以为老狗累了睡着了。忽然,英子听到她身后的屋里传来了大人的哭声,那哭声让英子感觉心里平添了一股悲哀与凄凉,虽然她还不懂的生离死别,但,听着屋里大人哭,她心里也想哭,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小脸。
第三年的冬天,比英子祖父年少几岁的祖母突然磕倒,第七天也撒手人寰。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崔家大院开始分家,崔家老三崔耀宏当时没有成家立业就继续跟着崔耀宗一家留在崔家大院生活。崔家老二崔耀聪带着他一家大小搬去了沙河镇居住。渐渐地崔家的丫鬟与佣人也相继离开,崔家大院慢慢冷清了下来,少了陈年旧事的纷争,大人开始沉闷无语。
年幼的英子无忧无虑,她的顽皮与笑声给崔家大院增添了少许的喜庆。
英子虽然年龄不大,聪明过人,不仅拿的起针线,还能写字描画,尤其对数字非常感兴趣,她跟着偶尔回家来的三叔崔耀宏认识了好多字。
1938年,英子七岁时,沙河镇闯进了日本鬼子。就在那一年崔耀宏从青岛回来,他顺路带回了在烟台上学的两个侄子崔英昌和崔英茂。那天,崔耀聪媳妇也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从沙河镇坐着马车回到了崔家大院,已经出嫁好多年的三个姑姑也回到了崔家大院,英子大哥崔英业和大嫂邱氏忙里忙外,崔家大院一下热闹起来。可是,就在第二天英子的三叔崔耀宏和英子的三个哥哥突然“不翼而飞”,好像一下子就凭空消失了,崔家别院里传来几个女人和孩子的哭啼声,还有英子母亲王氏小心翼翼地抽涕声,还有英子父亲崔耀宗呵斥声,许久几个女人才停止了哭啼。开始,英子以为她三叔和三个哥哥出事了,后来她慢慢从大人嘴里知道,三个哥哥跟着三叔崔耀宏去找抗日队伍了。
就在那年比英子大五岁的姐姐英芬出嫁了,英芬为什么那么小就找了婆家?大人说沙河的日本鬼子糟蹋妇女,甚至不放过幼女,英子母亲王氏迫不及待给英芬找了婆家。英子姐姐英芬出嫁那天英子父亲崔耀宗没有回来,英芬就被她婆家的一头毛驴接走了,没有锣鼓声,更没有看到接亲的队伍,只有一个比英芬大一岁的男人牵着一头瘦弱的毛驴,“哒哒哒”毛驴在前面走,英子哭着在后面追,她嘴里喊着:“姐姐,姐姐,你回来呀!”“英子,有时间去找姐姐玩!”英芬也在哭,“回家吧,好好照顾咱娘!”
英芬嫁了人,三个哥哥跟着三叔崔耀宏走了,崔家大院里只剩下了英子母亲王氏,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崔英业媳妇邱氏,还有英子,还有住在耳房的赶车的张伯,崔家大院又一下寂静了下来。
赶马车的张伯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家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在三十多年前他就来到了崔家,他与崔耀宗岁数差不多大,他亲眼见证了崔家大院的富兴与落败,他原本可以在崔家落败后选择离开,然而他选择了继续留在崔家,第一,是因为他无家可归,走出崔家大院他还是要去别家赶马车;第二,这么多年,他与崔家已经不是雇主的关系了,已经形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崔耀宗多次给张伯说,让他去找个有钱人家……张伯倔强地摇着头,憨厚地搓着他一双粗糙的大手,低着眼睛喃喃地说:“老爷,您,求您不要撵俺走,俺,俺不想走,俺十几岁来到这儿……俺不需要钱,只要有口吃的,有口喝的,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
“好吧,他张伯,如果,您愿意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家里,家里我也顾不上,男孩们也去了外地,上学的上学,做买卖做买卖,以后回来时间不多,这个家,我想以后就托付给您……”崔耀宗声音里夹杂着无奈与难过。
张伯听崔耀宗一席没头没尾的话,他张皇失措地抬起眼睛,“老爷,您说什么呀,俺只是一个赶马车的,粗活俺还可以……”
“知道,可……您去忙吧!”崔耀宗垂下头,他抬起手向张伯摆了摆,“去吧!”崔耀宗满脸满心的心事,日本人让他继续留在县里做事,他心里那个别扭呀,这是中国的土地,为什么要听日本人的?如果继续留在县里给日本人做事不就成了汉奸了吗?看看自己的三个儿子和三弟崔耀宏,他们参加了抗日队伍,自己如果再继续留在县里,这不是给崔家老祖宗丢脸吗!
就在1938年的初冬崔耀宗在掖县的一条河沟旁的树林里上吊自杀。崔家大院接到消息后已经是崔耀宗死的半个多月了。英子的母亲王氏哭晕过好几次,家里三个儿子跟着他三叔不知去向,他们爹死了他们也不知道……王氏一边哭,一边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她想独自去掖县找回丈夫的尸首入土为安,可是,她一个小脚女人,一个从没有走出崔家大院的女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寸步难行。
“大奶奶,俺去找二老爷,让他想办法吧!”张伯满眼含着泪站在堂房门口台阶下面,他一边抬起衣袖擦擦流到嘴角的泪水,他一边对屋里的王氏小声说,“让二老爷想想办法……”
王氏艰难地从炕上坐起身子,她抬起头看着门口外面站着的张伯,是呀,怎么把孩子的二叔忘了?许久,她才点了点头。她又扭脸嘱咐坐在她旁边的大儿媳妇邱氏,“你告诉他张伯,让他路上注意安全!让他陪着他二大爷去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