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战(2 / 2)
作品:《承安记》下辈子若还有父子缘分,你为我父。
李当忍看了儿子最后一眼,举起一块早握在手中的尖石,重重砸在自己眉梢后面一寸处。那里是太阳穴,人身死穴之一,若受外力击打,轻则昏厥、重则殒命。似这般重击,道行低微的修炼之人也不敢硬挨,凡人之身又岂能承受?
东阳奇人李当忍,命毙密林坡。
仅仅两日前,东阳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登门,为他贺五十大寿。
世事无常。
三个人犯,眼下已经死了两个,其中就包括雷神大人亲点的李当忍。若厉昶在此,定然忧怒至极、气如疯狗,可少女却连眼也不眨,她什么都不怕,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绯霜。在她眼里,世人只有好坏两种,坏人本就该死,不听话不认错的坏人,更该死。
绯霜目光落在李醒狮身上,再次说道:“跟我回去,你现在可以不死。”
这是她今夜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李醒狮木然看着父亲倒在自己面前,心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念头:终于要结束了。他呆滞半晌,忽然抬起头,讥笑道:“怪物婊子臭娘们,要杀就杀,废他妈什么话?少爷我再看你这白脸母夜叉一眼,就要吐出来了。”
“嗯。”
绯霜手中亮起红芒。
却在刹那间向后跃去。
与此同时,一柄白色仙剑从李醒狮头顶锐鸣而过!
绯霜已瞬息跃出数丈,那把剑却仍死死追咬,似乎不把她捅死便不肯罢休。紧接着,一名男子疾冲而至,猛然顿住身形,轻轻扶起仍跪在地上的李醒狮。
李醒狮怔怔转头,见来人比自己略低一些,一块似乎从衣服上撕下的破布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在这人身后跟着一位青衫女子,她黑发如瀑、垂于腰间,脸上同样蒙着一块破布,只露出那双秀美绝伦的眼眸。
女子青衫完好,男子却少了一只袖子,想当然耳,两人之所以能够蒙面出场,功劳全在那只袖子上了。
“我们跟段师兄闹崩了。”
杨云风轻声说道。
李醒狮冲他挤出一丝笑意,转眼便崩溃大哭。
“迟一些该多好……早一些该多好……”
万般苦楚一起涌来,先前放下生死的木头人,在这一刻又恢复成了脆弱的血肉之躯。李醒狮扑倒在父亲尸身前,不断呜咽着这两句叫人听不懂的话。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他却擦也不擦,只顾着奋力去撕扯自己的头发。
不够疼啊!
还是不够疼!
必须把头发连带头皮一起撕下来,才能稍稍压下心里那叫人窒息的痛楚!
“师姐!你看着点李兄!”
杨云风上前几步,手捏剑诀,皱眉盯着前方那红衣少女,“这女孩身法了得,我的‘止水’奈何不了她!”
柳夏哼了一声,径直来到杨云风身边,低喝道:“‘忘忧’!”
话声落下,一抹青光从她袖中飞出,于空中化作一柄墨绿仙剑。柳夏伸手抓过,拇指轻按剑鞘,‘铮’的一声,忘忧剑自行离鞘,呼啸着冲向绯霜。
“以多打少,坏人!”
绯霜真的生气了,衣衫颜色瞬间由朱红褪为淡粉,而她身前则凭空出现了上百把赤红长剑,如滔滔赤潮,汹涌袭来!
贺永年若能死而复生,瞧见这一幕,该知自己败的不亏。
杨云风眼看那剑潮气势惊人,大惊道:“这……这可怎么挡?”
“回剑护身!”
柳夏并指连勾,忘忧剑旋即倒飞而回、横在身前。杨云风依言照做,两柄仙剑光芒大盛,青白两色融在一起,将他们和身后的李醒狮笼罩其中。
“师姐,能顶住么!”
“闭嘴!”
正在此时,一柄碧色仙剑从天而降,悬立于二人身前,剑身寒气暴涨、瞬间凝出十把冰剑,围绕那碧色主剑四方分列,化作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剑气冰墙。
‘轰轰轰!’
剑潮与那冰墙轰然相撞,气浪翻涌,激得周围树冠狂舞不止、落叶如雨撒下。
场中,赤色剑潮与十把冰剑尽数消散,那把碧色仙剑则一鼓作气、斩向绯霜。
绯霜连翻苦战,脸上破天荒显出颓色。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她才不屑说什么‘给我等着,日后要你们好看’之类的废话,于是跺了跺脚,化作红光冲天而去。
待少女走后,碧色仙剑顿时气势一馁,好像生了场大病似得,带着可怜兮兮的嗡鸣声消失于夜空。
“那是段师兄的‘冰鸾’!”
杨云风与柳夏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两人收起仙剑、摘下蒙面的破布,一前一后来到李醒狮身边。
“你们怎么来了?”
李醒狮低声说道,他呆滞坐在父亲尸身旁,仿佛刚才那番大战与他丝毫没有关系,“快走吧,门规如山哦,嘿嘿……”
杨云风叹道:“李兄,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
李醒狮豁然起身,指了指远处的贺永年、又指了指身边的李当忍,带着哭腔道:“门规如山!快走吧!走啊!不走的话,你那神仙师父就会挑断你们的手脚筋、穿了你们的琵琶骨、杀了你们全家,叫你们全变成如我一般的丧家犬!”
柳夏冷冷道:“你发什么疯?”
“我爹死了!家没了!连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管家也给人害死了!”
李醒狮披头散发,歇斯底里道:“你们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是吗?!瞧啊,瞧啊,都来瞧吧!东阳府的李大少爷家破人亡了啊!”
‘啪’!
柳夏想也不想,抬手抽了李醒狮一个耳光。后者先是愕然,继而怒道:“你敢打我!”
“又不是没打过。”
柳夏甩掉手掌上沾到的泪水,睥睨道:“早知道不来救你这条疯狗。”
杨云风尴尬道:“师姐,你就别说狠话了,明明飞的比我还急……”
“若你们能早一些来该多好!若我爹能晚一些自尽该多好!”
李醒狮后退两步,撕心裂肺的哭道:“就差那么一点时间啊!就差那么一点!直娘贼的,怎么就差了那一点……”
杨云风心下也甚是难过,半晌,轻轻道:“李兄,人已经走了,入土方为安。”
李醒狮一怔,含泪点头,不再说话。他默默来到父亲身边,徒手刨土,似乎想空手在这树林中挖两个坟墓出来。杨云风叹了口气,召出仙剑,以剑鞘做锄,帮他一起挖掘。
柳夏静静看着两人掘土造坑,手边突然闪过青光,忘忧剑腾空而起,将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斩为两段,接着剑锋连削、掏空树干,算是做了两具简陋棺材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土坟终于立起,左边埋着贺永年,右边则安睡李当忍。
封土填回,李醒狮跪在二人坟前,泣不成声。
“李前辈是一府首富,原本应当隆重大葬才对,眼下却只能暂时将就了。李兄,还请节哀。”
杨云风陪着他鞠了一躬,犹豫问道:“我们御剑而回,远远就瞧见此处红光冲天,不知你们为何会来到这里?又怎么会遇到那红衣女孩?”
李醒狮沉默片刻,简单将过程说了。杨云风听完,叹道:“原来贺管家也是深藏不露之人啊!我曾听师父说起过丹圣堂,他说此派专注丹道、颇有成就,只因不愿归顺朝廷而被雷部所灭,唉,可惜。”
李醒狮跪在地上,涩声道:“我原以为,这天底下就只有神武宗一家仙门,看来并非如此。”
杨云风摇头道:“我师父说,原先这锦绣中土的修炼门派是很多的,只是巫人北侵时灭了一批、巫族治下这四百年里又灭了一批,这两批杀下来,剩余的本就没几家。待山南吕氏坐了天下后,又把矛头转向那些曾相助他抗巫的各个门派,说是要么归顺朝廷、要么迁离中土,不愿听话又不愿走的,就都给雷部剿灭了。”
李醒狮头也不抬的说道:“你们神武宗倒是很自在,朝廷似乎也从不找你们的麻烦。”
柳夏眉头轻皱,却没说话。杨云风尴尬道:“李兄,对不住,我和师姐一路上给段师兄押着,确实左右为难。当我们下定决心返回东阳府时,已经快到神武山了。师姐她还在山下跟段师兄大吵了一架……”
柳夏打断道:“明明是你跟段师兄大闹一场,怎地怪到我头上来了?”
“是是,是我,师姐永远是最冷静最明理的。”
杨云风苦笑一声,又道:“李兄,路程实在太远了些,我和师姐紧赶慢赶,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回李前辈。唉,盼你别怪我们,也……也别怪段师兄,他是有苦衷的……”
李醒狮漠然道:“小弟害你们跟同门师兄起了争执,已然很过意不去,哪里敢说个‘怪’字。”
“没事没事,虽然当时段师兄负气回山,但我方才见了他的佩剑才知道,其实他一路上都跟着我们呐!段师兄这个人心眼大得很,绝不会跟我们一般见识的。就是……就是回山以后,不知掌门师伯会怎么罚我们……唉!”
杨云风心烦意乱、岔开话题,“方才那个女孩就是雷部的绯霜吧?我听说过她,长得挺可爱、手段却是真厉害。若此番段师兄没有跟来,就凭我和师姐,还真不一定能挡得住。”
“胡说!”
柳夏眉眼一挑,狠狠瞪了过去,“都没怎么交手,你便知挡不住了?就算段师兄和你都不在,凭我和忘忧,也不见得会输给她!”
“……”
李醒狮紧紧握拳,指甲几乎刺进肉中。面前的两座新坟里,一个躺着亲爹、另一个则亲如家人,此时此刻,就算真有仙女下凡歌唱、他听在耳中也只当野狗乱叫,更何况是这师姐弟的无聊争执?李醒狮深深吸气,压抑道:“小弟心中烦闷,想一个人静静。两位……请回吧。”
“姓李的,我们救了你的命!”
柳夏一怔,面露愠怒之色。
“我求你们救了么?”
李醒狮眼睛盯着地面,惨然一笑,“你们在事外,我却在事内。救我一命,与你们而言不过是多一桩行侠仗义的美谈,可对我来说,倒真不如死了干脆。”
“李醒狮,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柳夏蛾眉倒蹙,怒道:“原来我们拼着被师长责罚、御剑万里救回来的,竟是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李前辈有子如此,死不瞑目!”
这话实在太重,杨云风面色一变,大声道:“师姐!少说两句吧!”
“我哪里说错了!”
柳夏瞪了他一眼,“从刚才到现在,你可听到这姓李的说了半个‘谢’字?!”
“我现在一身无寄,只怕家中财产也很快会被官府抄没,柳姑娘要我如何答谢?”
李醒狮沉默片刻,背对着两人说道:“我这条命既是你们所救,若不嫌弃,就请拿回去便是。”
“呵,窝囊废!”
柳夏气极反笑,杨云风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李兄别说傻话了,还是说说今后有何打算吧!”
李醒狮涩声道:“有何打算?现在雷部知道我没有死,不出几日,海捕公文就会传遍天下,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杨云风欲言又止,半晌,沉声道:“你跟我们回神武山吧!”
“不必了。”
李醒狮心知,自家此番祸事实在跟神武山无关,可他就是恨极了他们当日不辞而别,于是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
杨云风知他心中仍有芥蒂,急道:“可你还能去哪里?”
李醒狮淡淡道:“小弟自有去处,不劳杨兄费心。”
他声音如同朽木、不带一丝生气。杨云风知他又起死念,正欲劝解,却见柳夏出手如电,一记手刀斩在李醒狮后颈,将他打晕在地。
杨云风惊道:“师姐!”
“废话连篇。你带上他,咱们御剑回山。”
“……师姐英明。”
今夜,密林坡一扫往日宁静,有人来过、有人离开。
也有人永远在这里长眠。